早上7点,北原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公文包,皮鞋踩在水泥地面,整个人像是在拖行一样,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电车站前面。身体四周,肩颈、腰、腿都有着酸痛的感觉,北原觉得身体已经快要散架了。
这就是睡网吧格子间的坏处,整个空间太窄了,身子只能蜷着,结果第二天起来,就是浑身酸痛。以后,还是得乖乖睡在公寓。
北原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又锤了锤肩。今天准备去寺井的家里,汇报最新的情况,然后签订委托代理协议。寺井的家在东京葛饰区的新小岩,差不多是市内的东北方向。得坐稍微长时间一点的电车。
今天,已经和宫川约好了,在电车站碰头。
电车站旁,一株樱花树轻轻地摇曳,虽然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但是碧绿的枝头却给有些冰冷的车站添了一丝生机。樱花树的底座给围了一个石墩,不少路过的行人,就坐在樱花树下的底座刷着手机,狼吞虎咽地吃着简便的早餐,也有一些早起的家庭主妇推着买菜用的小推车,就坐在树底下休息。
远处,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依旧踩着高跟鞋,款款走来,宫川身上穿着一件蜂蜜色的风衣,下身穿着一件棕色的筒裙。似乎像是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在电车站旁边的北原,她的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北原见到宫川的神情如常,倒也放心了不少。北原本来倒是有点担心宫川会不会因为川本高速的顾问律所,正好是她父亲的律所,而情绪上会有些问题。不过,见到宫川露出那种舒心的笑容,北原倒是稍稍把心放下了些。
樱花树下,这一男一女,相视而笑,互相朝对方走来。旁人若是不知道,恐怕还会将这两人认作是情侣。然而,这两人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今天,他们是去找委托人寺井签署委托代理协议的。昨天,他们因为熬了夜,中午时分,便各自返回住处,进行了休息。宫川和北原都以为对方,约了委托人寺井在上午见面。
但结果便是:谁都没有告诉寺井,今天他们要上门来签署委托协议。
……
……
……
与此同时,东京葛饰区,新小岩,二丁目23番6号。
在街道的转角处,有一栋两层高的平房,看起来毫不起眼。铁门处已经有些生锈,但是屋外的小庭院却有些别致,各式小盆栽摆在庭院内,组成了一番小春景。透过铁门的缝隙,王过去,里面依稀有个人影在来回走动,传来“咔嚓、咔嚓”的剪刀声。
寺井戴着手套,举着剪刀,修剪着庭院里的花花草草。过了一会儿,寺井觉得有些累了,将手中的工具放在了草坪上,转身回到了屋里。
上次在律所见过那两个年轻的律师之后,就再也没得到回音了。
寺井还记得那个叫做“北原”的律师。他是自己见过面的许多律师之中,唯一给过是“有希望”答复的律师。其他的律师,只要一听到自己的案情,便摇了摇头,摆摆手,送客了。无论走遍了东京多少家律所,最后得到的都是冰冷的否定答复。
这么多天过去了。
寺井内心也不由得变得忐忑起来。
那个年轻律师,是不是真的找到了突破口。
想到这里,寺井摇了摇头,轻轻苦笑起来。对方也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罢了。自己还见过许多有了好几十年经验的律师。也许,不应该对他抱太大希望了。
自己的这种希望,对于那个年轻律师来说,担负起来太重了。
毕竟,自己是一个傻瓜吧。
一个为了梦想而豪掷自己所有专利奖励的人。
在这个年代,只有傻瓜还在追逐梦想吧。
房间客厅内的开水壶不断发出沸腾的煮水声,一个围着红色围巾的老妇人拿着扫把,吵吵嚷嚷地走了过来,见到寺井发着呆,不由得抱怨道:“老头子!脚挪开!!我要扫了!!”寺井的妻子——奈津江,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喜欢大声埋怨。
寺井在沙发上,翻着自己已经有些破旧的皮包,拿出了一张名片。
名片已经被挤得有些破旧了,边角已经微微折起,出现几个印子。
薄薄的卡片上写着:北原义一,江藤律师事务所,东京大学法学学士。
寺井小心翼翼地将名片放在桌子上,像是注视着某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寺井直至今天,有时还会回想起,那天北原轻轻拍着自己肩膀的动作。北原明明只是一个年轻人,可偏偏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
明明只是一个这么简单的动作,为什么自己就感动了呢?
寺井看着名片,笑起自己来,像极了一个小孩的模样。
奈津江在旁边,看着寺井有些出神的样子,又埋怨道:“还盼着那两个年轻律师,估计他们早把这件事忘了。那天说不定就是哄哄你。”
寺井瞪回了奈津江一眼:“不会的!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你别小看那两个年轻人!他们都是东大毕业的!你知道吗?!东大毕业的!!”寺井有些激动得挥舞起手势来。
奈津江看着丈夫一副深信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奈津江现在回想起来,只恨自己没在婚姻中,没在伴侣关系,更强硬一点。如果当初,她把寺井管的更严,怎么会闹出把公司好不容易发的专利奖励,拿去买了一部豪车这种事情?
什么伴侣的梦想,要支持之类的这种鬼话,奈津江从小便不相信。
公主之所以能被王子相救,只因为她是公主。
如果是其他姿色平平的女人,王子能来救她?不可能,王子连看她都不会看一眼。
只有眼前的利益才是实在的。
这就是奈津江的人生哲学。哪怕是在婚姻关系中,哪怕是面对亲密的爱人,也要时时刻刻紧争自己的利益。
哪怕是对方受益,自己没获益,那也是自己吃了亏。
奈津江当初看上寺井的很大原因就是:老实。驾驭起这个老实的丈夫来,丝毫不费心费力。
想到这里,奈津江反而有点怕那两个年轻的律师。如果,他们又给了丈夫不切实际的希望,这个丈夫怕是又要撺掇出什么鬼主意来。
奈津江看着丈夫,开口道:“老头子。你最近忙着官司的事情,工作也落下很多了。这样下去,日子已经没法过了。你现在马上给这个叫北原的律师!他们要是再想不出办法,这个事情彻底翻篇!你也别再想着打什么官司了!”
“你要给他们时间!”寺井听到奈津江这么说,顿时急了起来。寺井不想看到,世界上第一辆列装了自己发明的总线性油门控制方法的汽车,就这样白白地报废。寺井咽不下这口气。
“现在!立刻!马上打!”奈津江站在沙发旁边,双手插着腰,高声道。一副气势汹汹,不饶人的样子。
“孩子还在屋里呢!别这么大声!”寺井赶紧比了个“嘘”的手势。看着妻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寺井内心又打起鼓来。
想想自己过的一生。
也的确有些可笑。
为着所谓的梦想,一心钻研所谓的油门控制技术。
同事把自己视为职场上的孤僻怪胎。
上级把自己视为经费的燃烧机器,巴不得砍掉自己的课题组。
最后,当自己终于成功了,终于研制出跨越时代的成果,坐上了列装自己发明的第一辆汽车,经历几十年的人生隐忍,终于换来春风得意时。
现实却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辆劳斯莱斯,就这样在高速公路撞毁了。
也许,他们才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
从一开始,梦想这种东西,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寺井深吸了一口气,手有些颤抖地拿起了茶几上的电话,先按下了扩音键,随后对照着名片,开始按起了江藤律师事务所的电话。
“嘟——嘟——嘟。”
江藤律师事务所的电话顺利接通,传来接听前的“嘟、嘟”声。
在外放键下,寻常的“嘟”声,变得有些尖锐和刺耳。
两声“嘟、嘟”之间,还有着类似的电磁之类的嘈杂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电话里,每响起一声“嘟”,寺井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猛地一跳。寺井希望电话能够接起,听到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但是又怕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这个案子,其实还是没有希望。
似乎连听筒里的电流声都能够听清楚。
漫长的六十秒过去了。
电话因为没有接听,发出了“哔”的一声,而自动挂断了。
随后,寺井立刻又抓着电话,再次拨打了起来。
又一次六十秒过去。
电话再次挂断。
这个面色有些黝黑的汽车工程师,那一向有些严肃而古板的面孔,浮现了一丝波澜。像是不相信眼前的结果,像是还相信着心中的那个梦想,像是还想看到那架列装了最新线性油门控制技术的汽车,这个汽车工程师拿着名片,又仔仔细细对照了一遍电话,再次拨打了出去。
“别打了!!!看看吧!!”奈津江看着眼前的场景,再次高声地指责自己的丈夫,“那两个年轻人就是骗你的!特别是那个北原!看上去就像是糊弄人的律师!我说的就是没错。他们两个,从头到尾,就是在糊弄你!”
“什么东大毕业”奈津江尖声说道,“就是这些名牌大学出来的人,才最会欺骗人!”
寺井眼睛有些发红,不断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没接,挂断,再打。还是没接,再打!还是,还是没接,再再再打!!!
终于打到第16遍的时候。
电话依旧传来冰冷的一声“哔”,随后再次挂断了。
寺井地手已经颤抖得按不下电话键了。
果然,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笑话。
就是一场笑话。
寺井看着面前的名片,眼睛像是有点模糊。肩膀似乎传来那天被这个叫“北原”的律师,轻轻拍打的感觉。虽然,你是骗我的,但……还是……谢谢了,寺井忍住了流出眼泪的冲动,慢慢地把话筒扣了回去。
……
与此同时,门外走来两个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中,一个男的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另一个女生,穿着蜂蜜色的风衣和棕色的筒裙。男子似乎在前面拿着手机,开着导航,在寻找着某一栋建筑物,而女的也在环顾四周,仔细地看着附近的建筑物。男子一抬头,似乎是注意到了面前一座独栋平房的门牌姓氏,在门口面前挺了下来。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挠了挠头,又确认了一遍地址之后,随后按下了门铃。
那两个东大的毕业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