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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黑暗中,疼痛已然成为了唯一的感官。

疼。

好疼。

五脏六腑里翻涌的,如同火烧冰裂一般的痛楚齐齐炸开,迸裂的碎片又深深扎进了骨头缝里。让李相夷的意识几乎恍惚。

他口鼻处不断滴涌出乌黑的血液,落在地上,被脚踩过,在地上走出了一串血脚印。

李相夷忍不住咳嗽两声,原来火烧般的痛楚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严寒。他浑身都在打着哆嗦,下意识抬手抱紧了自己。

原来碧茶发作……是这个感觉啊……

他已经恍惚的意识颤动一下,忽然有些庆幸,还好李莲花已经不用再承受这些了。

这条路,好长啊。

李相夷强撑着抬起涣散无光的眸子去看,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打湿了眼眶,让他连睁眼都勉强。

怎么……这么长……

“噗——”

他捂着口唇,瘫软在地。鲜血不断从手指缝里溢出,染深了李相夷的一身红衣。他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路也好长,总觉得已经走不到头了。

可那光点是什么?

李相夷用袖子揉了揉眼睛,眯眼去看,模糊的视野中确实有一块极小的光斑在微微闪动,好像是出口?

……对,要继续走下去。

他用胳膊撑着腿,颤抖着重新站了起来,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即使脚上已经没有知觉,即使已经嗅闻不到血的气味。

但李相夷心里知道,有人还在等他。

那人是谁?李相夷记不起来。但直觉就是有这么个人,就是有这么个人正站在出口等他。

他不能让他白白等待,李相夷想。

他抖着手腕去擦脸颊上沾染的血液,可口鼻处仍在往外翻涌着,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李相夷索性放下了手,专心致志地控制着两条感官已经退化到膝盖的腿,一步步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走到第二步时,李相夷摔了下去。

他双手撑地,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摔倒在地上。指尖忽然涌上一片温热,李相夷下意识揉搓手指,黏稠,滚烫,是他自己的血。

碧茶已经深入骨髓,在他的身体里狂欢沸腾。

扬州慢自发运转着,护住了主人的心脉,让几近濒死的李相夷有了些许喘息的时间。他歪头呸出嘴里的血液,不知哪来的狠劲,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角淌到下巴上的血。

区区碧茶……

李相夷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

他将全身力气灌注到胳膊上,硬生生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脚步虽然虚浮地歪倒两下,但勉强已经站住了。

长发从玉冠中散落,垂落几缕,挡住了李相夷的半张脸。他的身形半虚半实地隐没在黑暗中,半晌过去,才摇摇晃晃地迈出了第一步。

接下来的每一步,脚掌和双腿中都传来了软绵的,被细密长针一次次扎穿的痛苦。

李相夷再次抬手抹去了眼眶里滑落的血泪,死死咽下了喉咙深处几乎喷涌而出的液体。他已经没法闻到血腥味了,可能是血味太浓,可能是嗅觉已经失灵。

都无所谓。

血液被重新咽回去的感觉不算好受,但李相夷这么想着,脚步一刻都没有停过。远处的光斑已经在李相夷眼中越来越清晰可见,那里似乎还站着个人影,正遥遥地背对着他。

下一刻,前方光芒大盛,彩色与白金交织的光芒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瞬间炸开,反过来驱散了所有黑暗。

李相夷下意识闭眼。

直到从薄薄眼皮外透过来的光芒开始慢慢减弱,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看向了眼前的场景。

翠绿的竹林,随风而动的竹叶窸窸窣窣。一座样式奇特的二层小楼正静静地停在林中的空地上,大门敞开,四周寂静无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回来。

李相夷杵在原地许久,半晌才沉默不语地抬头望去。他眼底晦暗不明,长久地注视着这栋楼。

他的身体动了动,紧接着抬脚,往前踏了一步。

“李相夷!都是李相夷的错!!”

歇斯底里的尖锐怒吼在他迈步的那一刻自耳边轰然炸开,带着无尽的怨毒与火气,狠狠贯穿了李相夷的整个头颅。

李相夷脚步一顿,耳朵里嗡地鸣叫起来,一度有些听不真切。

他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而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在李相夷耳边疯狂吼叫。

怒吼,哀求,埋怨,诡笑,质疑。

所有人都在李相夷一朝跌落神坛的那一刻开了口。所有人都在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这些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已经不单单在耳边发作。它们汇聚成一股风,一场雨,迎头兜来,密不透风,不给人任何喘息的缝隙与机会。

风雨不能让李相夷动容,可真正让他脚步一顿的,是脚下的路忽然开始变幻,扭曲。

这原本是一条笔直的通往莲花楼的路,可它如同游蛇一般不安分地扭转着身躯,硬生拉扯出了第二条路来。

“啪——啪——啪——”

两条路的中间,消失已久的人影再度出现。

他似乎很满意李相夷从始至终的行为,一边鼓掌一边从路口的竹林中慢慢走来,语气也颇为赞扬,“你很让我吃惊。”

李相夷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眸中冷意一闪而过。

“人性真是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东西。”

人影愉悦道:“我曾无数次见证过天才的诞生与陨落。他们有的像你一样一夕天翻地覆,但结局大有不同。而这些人中,悔不当初的又占据了大多数。”

“所以我很好奇。如果能再走一遍在当初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你们又会怎么办呢?”

他说罢,双手摊开,又展开双臂。岔路左边的场景再次扭曲,从云雾中展现了另一幅画面。

于是李相夷看见,盛大恢宏的四顾门中,他英姿飞扬,手持少师,底下是无数恭敬弯腰的门人,高呼门主。

佛彼白石与乔婉娩犹如往常一般站在前头,唯独少了云彼丘与肖紫衿。

人影又抬手指向右侧,而相比气势浩大的四顾门,只有竹叶作伴的莲花楼清冷又寂静。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证了,李相夷。”

微风鼓动,吹动了人影似乎是长发的位置。他负手而立,漆黑的脸“看”向了李相夷,语气意味不明,“往左走,无论是碧茶之毒,你师兄的阴谋诡计,还是背信弃义的属下与好友,都已经烟消云散。只有你重新站在了顶峰,权利与武林,尽在掌握。”

“往右走,你就只能是那个失去一切的李莲花,为数不多的余生也只能和柴米油盐相伴度过。彻底与江湖决裂。”

“……”

人影的声音无悲无喜,语气波澜不惊,只是在陈述每一条路的尽头。

他没有在左侧的美梦中显尽诱惑,也没有对寂静的莲花楼展露鄙夷。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李相夷的答案。

但——美梦终究只能是美梦。

李相夷闭了闭眼,没有丝毫犹豫的,在人影探究的目光中走向了右边。

在路过人影的身旁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让李相夷脚步一顿。

人影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开口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李相夷沉默片刻,他抬头看向莲花楼,寂寞,甚至有些破败,完全无法与四顾门相比。

“……因为……”

“四顾门里没有李莲花。”

诚然,四顾门是江湖顶点,是万人朝拜,是武林中心,是李相夷倾注一切心血的过去。

但他无可否认,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

李相夷执着于李莲花,是他存在于现在,是李莲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而不是一个只沉眠于过去的虚影。

李相夷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也该学会放下了。”

就像李莲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