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应是景都城最惊绝的一夜。
四女献艺,开创景都之最,而这一切又悄然发生在那条繁华的天雀街上。
起初,河畔琴声还在悠扬,小舟已载着翩翩公子赶赴画舫。
在灯笼余晖下,归人与过客穿梭其中,退去匆忙多上了几分留恋。
突闻孩童叫喝,其声振奋异常,只言那新任武林盟主要作客“锦绣楼”。
众人只当童言无忌,并未在意。
可随着赵府马车在“锦绣楼”前停靠后,一时之间引得全城沸腾。
只见一女子国色天香,白衣胯剑,单是下得车马微撩丝发的细微动作,便使得众人惊呼。
再见昔日艳霸景都的柳霖霖相继走下车马,人们也再难掩盖心中的狂喜和兴奋。
以至于,万人奔赴“锦绣楼”,围满里外三层,无处下脚,仍有大量宾客拥在门外。
这还没完,因为“云阙阁”已然奏乐起舞。
谢好在得知杜芸卿和柳霖霖的行踪后,破例提前登上莲台,以一曲“太清舞”欲要留下满堂宾客。
《太清舞》展现着“逍遥游,神仙伴”的意境,四人起舞,谢好领之,先由《道引曲子》开始,中间穿插《太清歌》,最后以《步虚子》结束。
按道理来说,《太清舞》已是秦楼楚馆中规格最高的舞蹈,它常在宫廷,百姓能得几回见。
宾客自是赞口不绝,身心俱悦。
但,满堂华彩、宾客争先起身,纷纷掷银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台下便交头接耳,轻声议论不断。
就在某一刻,就在某个瞬间,满堂宾客竟如得到军令般齐刷刷地奔出了门外,唯恐落于人后。
至此,喝彩声停,台下冷清,只留尔尔数人,各个愁眉不展,抱拳而立,似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
谢好当然知晓他们要赶往何处,即便是那“锦绣楼”被围堵得严丝合缝,也不妨碍男人们想要一观绝艳。
在此情况下,她又怎肯示弱?
她不仅不会示弱,还更卖力了起来。
一曲《太清舞》还未谢幕,她便命阁中姑娘纷纷挂?上砑鼓,又将偌高的鼓架搬上莲台,悬大红鼓于两侧,欲在众姑娘敲响?砑鼓之际,再以长袖击鼓,展现点睛之笔。
要说这“讶鼓”可就有些讲究了,它本是迎接将士凯旋大典或贵宾来访时的礼宾仪式,用以渲染气氛。
可,秦楼楚馆的姑娘舞之,那在意境上也就截然不同了,再加上谢好领舞,以长袖击鼓自也多上了几分灵动与飘逸。
试想一下,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敲响着鼓点,声声雄壮有力,前方又有谢好旋身飞姿时不时地击打着两侧的大红鼓,其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岂不妙不可言,神乎其神?
也正是谢好这一举,引得楼上雅阁中的素棠不禁垂笑。
他自不想在救命恩人方莫的面前有失颜面,只得柔声说道:“让方莫公子见笑了,我阁中花魁多少有些功利了。”
方莫下望了一眼莲台,悠然道:“本就是如花的年纪,想要争出个胜负也在所难免。素棠若连这些都容不下,可就有些辜负人心了。”
他说的没错,谢好如此较真,也全为挽回“云阙阁”的脸面。
素棠淡淡一笑,“哪有什么辜负,她为我“云阙阁”站台,我允她一处栖息地,这本就是一场交易。只是,我“云阙阁”乃是景都城内一等一的秦楼楚馆,再这样下去,恐也要用上勾栏那套上不了台面的悦人手段了...”
他所在乎的仍是个人颜面,否则他也不会刻意将秦楼楚馆和勾栏瓦舍分得那般清楚。
之所以要分清楚,无非也是要彰显出“云阙阁”的高雅与不同。
方莫自若一笑,缓斟酒水,道:“怕是莲台上的谢好姑娘并不会苟同素棠的说法。素棠你只当是一场交易,谢好姑娘应是已付真心呀。”
素棠一怔,眸光渐渐黯淡,“方莫公子应知我的出处,我又如何能回应真心呢?”
方莫凝向素棠,些许沉寂,又落眸于莲台前,“只要人未全散,其中便就有真心人。”
素棠随之下望,“你我虽在楼上雅间,无法看清台前宾客的容貌,我却也能识得几人。常久候谢好的张、李、田三位公子定在其中,至于其他人恐也不会再待上太久了...”
方莫缓饮酒水,落下杯盏后,其嘴角已然上扬,“现下,“锦绣楼”中不仅有花魁聂雨萱,还有柳霖霖和我师父,谢好姑娘应也自知比不过。可有时人就是这般奇怪,明知比不过却又偏要一较高下,着实忽略了对面不过是占着三人光辉罢了。”
“不过,纵使“锦绣楼”三花齐放,也必有偏爱。正如我,我只会将银钱和眸光投向我的师父杜芸卿,却也绝不会投向柳霖霖和聂雨萱。”
素棠的眸光渐渐涣散,忍不住哀叹道:“方莫公子乃是情人眼中出西施,自有一份执着和钟情。可楼下的那几位公子...”
他似已更加沮丧,顿声中又不免生出讥嘲之意,“楼下的那几位公子又算什么东西...自不比方莫公子洁身自好,他们只在乎一时得失,只要得不到便会转头去捧她人。”
“我所叹,叹得也是世道沧桑;我所怕,怕得也是谢好再难拾起信心。”
他突得双眸一紧,一瞬起身,左手也紧握住了身侧的木栏。
就在他缓声叹息间,莲台上的谢好脚踝已伤,跳身落脚的动作虽是舞者常有,却也挡不住一份心浮气躁。
若在平时,谢好又怎会在跳身落脚间崴了脚踝呢...
然,他却不能做些什么,景都城内谁不知他是“云阙阁”的掌柜,他无法下楼赠千金,劝舞歇;更无法揽下谢好,解围助力。
何况,谢好的执念已重,否则她又为何忍痛不言,仍在起舞。
或许,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倘若倒下不仅会失掉最后的客人,还会功败垂成,至此跌落神坛。
人就是这样,有时只要选择战了,就要战到底,即便赢不了也能诠释出精神和风骨。
假如,没有战到底,又因技艺不精崴了脚,那单是莲台前的宾客都能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再难抬头。
素棠很清楚谢好当下的困境,这已不是她自己说停就能停下的,除了忍痛战到底外,早已别无选择。
只是...
素棠已颤眸看向方莫,他微锁眉宇,眸中竟露出着宛如水波的柔情蜜意。
方莫只觉全身触电,四肢难听使唤,他连连眨眼躲闪,在侧眸间也犯起了嘀咕...
——他无法确定素棠的柔情蜜意全为谢好,他似也不敢相信这份柔情蜜意是对向他的。
——他与素棠是朋友,往大里说也算是生死之交。今晚他本该陪同杜芸卿去往“锦绣楼”,却难以回绝素棠之邀,来了这“云阙阁”。
——入阁至今,素棠尚未道出过任何原由,他也只当是素棠想要叙旧,可眼下这般情形,他似也生出了想要逃离的想法。
怎料,在他尚未平复心绪,来不及整理好一套离开的说辞前,素棠已再次开口,“还请方莫公子出手一救。”
——救?他要如何救?
素棠,接着说:“公子请看,楼下已不足二十位客人,且早就停下喝彩,更没再投掷出银子。这些客人虽看似仍在力捧谢好,却也各怀心思,欲寻时机饱餐私欲。”
“这些客人又哪有什么深情厚谊,不过是贪恋谢好美貌,自认坚持良久,尚未一亲芳泽,皆不想放弃罢了。待到谢好身疲力竭,倒在那莲台之上,定会多番诋毁,再言劝语,使谢好委身于他们。”
方莫迟迟望向莲台,谢好仍在卖力舞动,飞身抬腿间脚踝红紫,似有淤血沉积。
可,他又怎能出手相救呢?
暂不说,眼下杜芸卿就在“锦绣楼”,就单说他为谢好解围后,定会传遍景都,成为一段“佳话”。
届时,他又要如何向杜芸卿交代呢?
“素棠...我觉得你身为“云阙阁”的掌柜,完全可以劝离众人,强制让谢好停下来。我若出手相帮,势必会引来楼下宾客不悦,恐讥语更甚,处处被人针对呀。”
他说的倒也没错。试想,楼下那些还未赶往“锦绣楼”的客人定已积怨颇深,所怨的也是谢好往日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如今终是逮到了机会,可以讥讽一番谢好,再将其拿下了,又怎能容得旁人坏了他们的好事。
事实上,今晚“锦绣楼”的噱头极大,大过天,甚至史无前例。
能将新任武林盟主杜芸卿和昔年轰动八方的柳霖霖招来,还有花魁聂雨萱作伴,只要是男人都会垂涎三尺,心生渴望。
由此可见,现下仍愿留在“云阙阁”不走的都是些什么人。
别说什么真情,也别说什么矢志不渝,留下的那些男人平时连谢好的脚趾头都摸不到。
他们非但没有真情,还各个心存歹念,巴不得谢好倒在莲台之上,失去光芒。
“方莫!你怎就不明白呢!”素棠已慌,更咬牙切齿了起来,他赫然贴向方莫,语气很重,其声却很小,“我身为“云阙阁”掌柜本就是开门做生意,别说谢好倾身倒下莲台了,就算宾客们起哄要对谢好不利,我也断无上前劝阻的理由。”
“因为,秦楼楚馆本就是这样,这也是秦楼楚馆中的姑娘必然要面对的,我但凡上前劝阻一次,那我也就再难做这门生意了。等待“云阙阁”的,也只能是关门大吉。”
“但,谢好终是与其他姑娘不同,她不但一直陪在我身边,且还为我做过很多事。我自感亏欠,虽无法搭救,却也不想毁其心志。方莫公子,志不可摧呀!你不要以为女人就没有心志,你也不要以为一个花魁就毫无尊严!倘若,谢好今日真见到平日里力捧她的那几位客人的丑恶嘴脸,她必会被摧毁心志,万念俱灰呀!”
“方莫,你可能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救人,在这个世上并不是生命垂危之人才值得救,那些将要失去光亮和将要变成行尸走肉的人更该去救!”
“就正如你当日将我救下那般,我本一心求死,绝无生还的可能,我亦逃不出那偌大的皇宫,更翻不过那高高的宫墙。”
他说到此处,已在颤声痴笑,“我素棠又算什么呢?不过就是宫中的一个小太监,那时我浑身是血,一脸仓惶,谁愿正眼瞧我一眼!谁又愿寻我疾苦、指我出路!”
“我生我死不会有人重视,亦不会有人垂怜!宫中的那些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看到我被千刀万剐、活活打死!”
“方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虽微如蝼蚁,却能平息众怒!我的血溅得越广,我的肉裂开得越宽,就越能平息掉贵人的怒火!只有贵人们平息下怒火,如我一般的蝼蚁才能有生路!他们不会期许我平安无事,他们反倒极其渴望我能快些死!他们不会觉得有亏欠!只会在心中止不住庆幸,庆幸浑身是血的不是他们自己!”
方莫猛然站起,止不住身抖,眸中频频闪烁着怯意。
他是的确怕了,他从未见过温文尔雅的素棠这般模样,他更难以置信眼前之人到底还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素棠!
“素棠,你冷静一些,我这就下楼解救谢好便是。”
“不过,你是否也要先道明今日邀我前来的原由,不然我心里总是慌慌的。”
素棠缓缓侧脸,闭眼直身,待他回正眸子也整理起了衣领和袖摆,“原本,我的确有些事需要向方莫公子您求证,但如今...已没这个必要了...”
他的语气和声调竟在片刻间恢复如初,再次变成了那个被人敬重的素棠大人。
方莫一脸疑惑,止不住问道:“为何?”
素棠,回道:“因为,方莫仍是那个善良淳朴的方莫,断不会致身边人于死地,也会尽全力护好身边人的...你自知有些事该不该做,也懂得有些人该不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