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漫长的黑暗剥夺了视觉的所有体验,六神凛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以什么形态存在,她的意识沉浮在一片看不见天际的漆黑深海中,浑身上下都像是被极高的压强逼迫着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六神凛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在无数次的死亡中,这一次绝对成功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六神凛跟着直觉,朝着某个方向走了一段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听力逐渐恢复了一些。
耳边传来医用仪器有规律的响声,六神凛想要追着声音去看看尽头是什么,可直到她前进到某一个地方,意识也无法再前进半寸了。
这一瞬间,六神凛感觉自己好像挣扎在什么牢固的茧中,怎么挣也挣脱不开。
“医生叔叔,我姐姐什么时候会醒来?”
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女孩的尾音带着些疑惑,并不多,她好像也没期许得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这个……还不确定。”
随后是医生的叹息,“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活着都已经是奇迹了,我们该用的救治手段都用过了,剩下的,还要看你姐姐自己。”
随后是病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医生离开了,病房里好像只剩下了发出问询的女孩。
六神凛知道她是谁。
张乐,她那勉强沾着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被管理员钟爱的果实。
“姐姐,你都昏迷一个月了。”张乐在病床边坐下,神色很是不理解,“为什么要跳楼呢?生活这么美好,我也即将转学去首都最好的学校,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呀。”
“检测老师说了,我的天赋特别特别高,高到足够提要求把你一起带去首都的学校,去更好的地方教学不好吗?我们不会分开的。”
女孩趴在她的病床上,看着六神凛毫无变化的表情,有些无聊地“唉”了一声。
“你肯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吧?说来也不可思议,你掉下来的时候,被一群奶牛猫给救了!会说话的奶牛猫!”
说到神奇的地方,张乐的语调都扬了几个度,“特巡队的人来解决那些异变的奶牛猫,但那些奶牛猫居然完全不受影响……异能都对它们没有用!”
她随手拿起旁边桌上的橘子,一边剥一边说:“不过还好啦,要相信特巡队,虽然一时半会没办法把那群猫怎么样,但是收容的措施还是有的。”
“据说因为数量庞大,周边好几个个市的收容所都用来关押奶牛猫了……好像,好像有七万多少只来着……真可怕。”
六神凛:哦,奶牛猫被带过来了,但是数量不全。
大概是自己回到了死亡的瞬间,因为灵魂同出一源,她建立的通道奶牛猫也可以使用。
在通道关闭之前,有七万只奶牛猫挤进了时空的罅隙。
“不过检测老师说了,我的火焰强大到可以杀死世界上所有的异种,那些奶牛猫——不管它们来多少,我肯定一把火就能全部烧死!嘿嘿……我厉害吧?”
六神凛:。
张乐本身其实就是个最典型的小孩子。
对很多事情一无所知,但身上却带着被骄纵的小孩的特质。虽然严加管教还算可以听得进去话,可只要过一个晚上,不该犯的错还是会犯。
她没有自己的判断,旁人认为她的力量可以改变世界,她就真的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世界。
很多人都有一个从信心满满到接受现实的过程,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可是张乐不一样,命运让六神凛成为见证主角的养料,她看的分明,张乐身上的所有幻想都能被完美实现,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在于那虚无缥缈的命运。
突然之间天光大亮,禁锢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六神凛睁开了双眼。
“你很开心吗?”她问。
语调并不强势,带着刚刚醒来的脆弱,不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张乐浑身一震,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姐姐!”
女孩猛地扑到她身边,“你醒来了!”
六神凛笑不出来。
她甚至不是很想看见面前这张脸,只是见到的张乐的一瞬间,无言的烦躁就从心中迸发出来,她闭上眼缓了缓,勉强控制这边表情说:“离我远点。”
于是场面又静默一瞬。
张乐讪讪地后退,“那个……我去喊妈妈。”
“喊什么喊,都决裂了。”六神凛语调平静,“你觉醒之后,我跟她本来没没好上多少的关系就彻底降到冰点了。”
张乐不明白,她脑子缺根筋地问:“为什么?”
六神凛漠然道:“因为你杀了我的学生。”
张乐脑海一片空白。
她喃喃:“可是、可是我已经得到原谅了……”
“你得到的他们家长的原谅,不是我的,也不是他们的。”六神凛纠正她的观点,“张乐,我当然知道觉醒无法控制,硬要说的话……这件事的责任也不完全在你,可你不该在我的面前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只为自己即将转学去首都感到开心。”
“得到原谅是一回事,但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可以把杀了二十八个无辜者的事情抛之脑后。你以为这只是随手打坏的车窗玻璃,赔偿之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张乐懵了。
所有人都告诉她不要在意,那只是一些根本无法为如今的社会创造太多价值的天缺者,他们的死去就像是一个人干枯分岔的头发,就算还没有自然脱落,被梳头的动静扯下来也很正常。
而张乐选择相信。
没什么主见和思考的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
所以被六神凛言辞犀利的指责砸懵了之后,张乐的脑海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块不属于自己认知的拼图,于是她卡住了,死机了,只是站在原地讷讷地看着自己刚从病床上醒来的姐姐。
她的茫然不是因为知错了,只是因为知道姐姐不高兴,却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引起了六神凛的怒火。
六神凛随即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她又闭上眼缓了缓,许久后才别开眼说:“你至少应该心怀愧疚,明白吗?”
张乐模模糊糊有种直觉,应该顺着她的话点头。
于是她点了点头:“明、明白的。”
这种糊弄的态度让六神凛难以忍受:“你不明白。”
“你就是站在这里被我骂哭了,也只愿意听见自己像听见的。你理解不了的东西,你看不见的东西,或者不想看见的东西,就算别人碾碎了送你嘴巴里,你也吃不下去。”
“那么多的营养用来浇灌你这颗果实,你还看着跟个没主见的废物似的……怪不得一开始的高树会长成那副营养不良的鬼样子。就算是把你这一身力量拿去喂猪,猪都可以成为救世主。”
话音刚落下,六神凛惊觉自己刻薄。
于是她又沉默。
病房里散发着浅淡的柑橘味,六神凛没看她,只是低声说:“你出去吧,别说你来见过我。”
张乐是哭着跑出去的。
她的未来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宽阔坦途,那条路顺利到她已经不会低头走,所有人的都在告诉她未来可期,只有六神凛不一样。
一个月前觉醒,到如今被周围的人飘飘然地捧了一个月,就算她最开始还有点愧疚心,现在都已经一门心思地开始设想自己以后的快乐生活了。
六神凛对这个妹妹的感观很复杂。
父母各自做了许多荒唐事,这本该跟身为孩子的张乐没什么关系,但六神凛和小光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小光点会站在上帝视角审判一切,情感都是赤裸的利益。
而六神凛身处其中,没办法抛开自己的感性。
她有些踉跄地下了床。
胸口闷得发慌,缓慢走到窗边看见自己的脸,六神凛才发觉自己面色苍白。
记忆和力量的回归给她造成了点不轻不重的影响,六神凛眨了眨眼睛,窗户上金色的眼睛也跟着眨了眨。
金色的……?
“对了、死而复生!”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了,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是怀疑,半是雀跃,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胸腔中的那颗心脏突然狂乱地跳动起来,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
“死而复生、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她撑着一口气来到门口,骤然拉开房门,哗啦一声把门外小声哭泣的张乐吓了一跳,然后她就对上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中年女人的目光。
女人显然被她突然拉开病房门的举措吓了一跳,但很快硬气起来:“六神凛!我问你,你妹妹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这个——”
“这里是哪里?”
“什么?我告诉你别想转移话……”
“——这里是哪里?!”
金色的眼睛中骤然迸发出急迫的怒火,女人愣了一下,被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突如其来的气势给震住了,她还想刻薄两句,可嘴巴却自己告诉了答案。
“临淮市第一人民医院。”
“临淮、临淮……”六神凛恍惚了片刻,在脑海中飞速计算了距离,随后突然笑了,“不远。”
“……什么不远?我问你话你到底在说什么?不要再闹了,多大个人了还——你去哪里?!六神凛!你要做什么?!你不会要做个以死相逼的孬种吧?哈。有本事你就跳,我看你敢不敢,六神凛?!六神凛!!!”
十六楼的窗户被拉开了。
六神凛抬脚站上窗台,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当着母亲和妹妹的面一跃而下。
“——你疯了?!”
又惊又怒的尾音随着夜风传出去,但现在,病房中只剩下了随着夜风摇曳的窗帘。
中年女人突然身形不稳,腿软地瘫坐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六神凛是真的跳了。
“医生说姐姐是心理状况很不好,要是受到刺激,或许会再次自杀。”半晌后,张乐的声音终于传来:“所以……妈妈,是你逼死了姐姐。”
“但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会原谅你的。”
六神凛的死实际上不会让任何人悲伤。
很多时候,张乐会害怕她的批评,期许她的赞扬,只是因为六神凛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会吝啬给她夸奖的人。
张乐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身体残疾的孩子都能得到姐姐的侧目,她这么优秀,比那些废物好太多了,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倒是也没有这种不甘了。
“我记得医院楼下有不少异变的植物还没来得及铲除,姐姐现在应该已经被吃干净了,好可惜,还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女孩冷静地可怕,俨然变了一副面孔,她扶起瘫倒的母亲,“走吧妈妈,反正我们这次来,也只是让异能局确认姐姐是不是觉醒者而已。”
那些奶牛猫来源不明,可以口吐人言,免疫异能伤害,甚至划破别人的异能攻击……被关起来那么久也状态良好,它们甚至不依托进食获取能量。
杀也杀不死,态度也坚决,对所有人报以恶劣的态度,却独独“救下”了要跳楼的六神凛。
都说不上这是凑巧还是刻意为之,局里的调查也没有进展,她看向阴影处,扬起声喊:“杨叔叔,你看见了吧。”
身着异能局制服的中年男人从阴影中缓步踏出,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这个心理素质超乎寻常的孩子一眼。
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点茫然来,但很快又坚定了信念。
“没在六神凛的身上判断出属于异能的波动,另外,多谢你们配合。”他有了判断,要走时又忍不住看了眼这对母女一眼。
“我有点好奇,你姐为什么姓六神啊?”
——他悄摸瞟了眼神色恍惚的中年女人,心想这对夫妻也没离婚啊,爸妈没一个姓六神的,难不成是收养的孩子,所以态度才刻薄?
“她自己改的。”中年女人说,“说要和我们断绝关系,然后给自己改了个姓。”
“你们……”他没忍住,朝着那个灌风的窗户努了努嘴,“不去看看吗?”
真可怜啊。
男人走到窗边,脑海中已经设想好了六神凛的惨状,然后往下一看——
漆黑的瞳孔骤然紧缩。
“……什么?”
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