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一刻,蔸娘坐在地上看电视,敲门的声音带有规律“笃笃笃”的礼貌响起。
她眼疾眼快按下暂停键,把声音关小了,悄悄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去看敲门的是谁。母亲偶尔也会在上班的时间中途有事回来,但她的敲门声不是这样的,母亲的敲门声通常得敲三轮动能才能听见,她的敲门声音太小了,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主动地、尽力地压抑,连敲门都一样。如果是父亲,他多半自己会开门,或者把门砸的砰砰响,父亲是没有耐心的,如果在第一声敲击之后没有人马上给他开门,他接下来的敲门声就会充满了愤怒,好像在指责里面的人没有理会他。
靠近门的时候,敲门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还是和第一次一样有着耐心、平缓有规律,近乎毫无情感的敲门声音。
蔸娘透过猫眼的窥视镜,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快递员,戴着帽子,穿了一件薄长袖,长袖是带有领子的工作服,肩膀上有一个蜘蛛网样式的图案。她明白了,这是中间人们的送信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送信人可以找到她的家庭住址,在行内,蔸们的地址一直在城郊那栋独立的三层小矮楼。
她有些紧张,战战兢兢打开门,从门缝后面探出半张脸,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送信人。
而送信人只是依然和没有情绪的机器一样,压了压帽檐,默不作声递出一个包装得四四方方、非常规整的深蓝色盒子。
蔸娘忍不住一边警惕地盯着送信人的脸,一边慢吞吞、小心翼翼接过盒子。盒子上有一角印着文叔的帮派徽章,一只貔貅边上缠绕着一条蟒蛇。现在她至少知道了送这个邮件的人是谁。
在那一瞬间他稍微放了一口气,毕竟行内知道她平民身份的人除了姨婆就只有林嘉文,如果是他送的,至少暂时不会有被其他人知道自己两面身份的担忧。但是放松也只有这短暂的一瞬间,这个盒子同时又提醒她林嘉文把控着她所有信息,在契爷的面前她基本没有隐私可言。
“寄信的人……有说这里面是什么吗?”蔸娘一边签上自己的英文名字,一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依照规定,一般送信人是不会知道这些箱子里面的内容的,哪怕是活物或者曾经是活物。
蔸娘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任何回答,轻轻且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这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只是她还是总是忍不住存有一点试探般的希望,她并不怕被拒绝或者回避,就像一只飞虫的本能,在玻璃瓶里一次次撞向玻璃瓶的每一处,试探每一处,得不到教训一样地尝试找到裂口。她抬起脑袋,没有再把话题继续下去,抬起脑袋,对送信人礼貌地展开一个笑容:“我收到了,谢谢……”
看见她抬头之后,送信人似乎是等了她的视线也那么一阵子了,在她的目光下摘下口罩,张开嘴,给她展示了自己空荡荡的口腔。舌头只剩下一个粗厚的横截面,隐藏在牙齿中间把有些吓人的断舌给挡住。蔸娘看着那个空洞的口腔,意识到送信人在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给她任何回答。
似乎公事公办地解释“不过问、不透露、不做多余的事是我们的职业规则”,直接用说不了话来回答这个看上去就还没彻底习惯送信人们的行事风格的姑娘,比什么都有效。
蔸娘眨了眨眼睛,眼睛忍不住盯着那一截裸露出来的断层,直到送信人再次合了嘴唇戴上口罩。她匆匆说了一声:“对不起。”送信人只是公事公办一样和她比划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深蓝色的盒子不算大,蔸娘的两只手正好罩住,也不算重。她看着这个盒子有些苦恼,家里如果出现一个陌生的盒子,父母如果看见了一定会过问,而且希望她详细地说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得到,如果是送的,会刨根问底到送这个东西的人她是怎么认识的、她和这个人到底多熟悉、这个人住在哪、这个人家里是什么大致情况、有没有和这个人出门玩过,如果是买的,也要问事哪家店、花了多少钱、为什么要买这个、时不时看见别人有了所以也想要、为什么买之前不和家里人告知。
蔸娘一边越想越焦虑,一边拆开盒子一探究竟。
盒子里面躺着一条手串和一只镯子,从材质上看两个都是玉石制品,蔸娘对矿物没有什么研究,从这清透的绿色、和偶尔含着一些类似云朵形状的白色花纹上看,大概和自己得到了之后就一直贴身戴着的玉貔貅一样的材质。手串中间只有一颗不是玉石制品,被切割成近乎于圆形的多边形,摸上去是粗糙的,看上去是透明的、坚硬的矿石,蔸娘摸了摸,拿不准是水晶还是钻石。
她把这两个礼物拿出来,再把盒子里的海绵垫都拆了,仔仔细细看自己有没有什么遗漏,比如纸条或者什么其他的。在反复确认之后,林嘉文只是寄给她两个手饰,没有其他指令了。这让蔸娘摸不着头脑,她最近也没做什么值得被奖励的事情,无功不受禄的想法让她拿着一只手镯和一条手串不知所措,更不知道放哪里好,它们怎么看都不是应该出现在一个平头老百姓家里的东西,蔸娘都担心这两个礼物加上胸前的玉貔貅,会不会可以直接买下自己这个一百平方不到的单元房。她不敢细想。
站在原地,一脸严肃地捧着两个贵重得好似祖宗一样的手饰镯手串之后,她觉得不能让家里贵重的东西继续变多,脖子上代表成为契女的礼物玉貔貅已经让她觉得沉重太过了,再多她会被无形的心理压力压死。于是,蔸娘迅速地收拾了小包换了一身衣服,关了电源关了窗户,火急火燎出门直奔姨婆家。
“这是什么?”蔸姨看着桌子上的一只玉手镯、一条玉手串。
“这是镯子,这是手串。”蔸娘如实回答。
“我看得见,说点我看不出来的。”蔸姨呷一口茶。
“文叔送的,送到家里,送信人敲的门,那个送信人还没有舌头。”蔸娘说。
“你不想收就退还回去,放我这里算什么?”
“不敢。”
“装不在家也不会?”
“如果我开门之前知道,我一定不在家。”
“你要是放这里,我可不帮忙管,屋里除了门没有其他锁,被偷了、弄丢了、找不到了,你回头自己和林嘉文解释。”
“这里怎么会遭贼呢?正常人看见门前两条狗、一楼空屋子都是花草、二楼大铁门,会直接绕道走吧?”
“你以为这世界上有多少正常人呢?”
“大部分吧……”
“你这个正常人背着几条人命呢?”
“我都入行了,我不正常。”
“话倒是能说一句顶一句了噢。”
蔸娘吐着舌头“嘿嘿”傻笑起来。
最后蔸姨还是妥协,但依然嘱咐道:“你爱放哪儿放哪儿吧,这东西怎么处理毕竟是你的自由,我就当不知道,你自己找地方收起来。你不是过几天也要去找林嘉文吗?到时候顺便一起带过去,可以放在他家里给你留的房间里,这样你都好解释。”
“还是姨婆想得周到。”蔸娘点点脑袋。
她一边在柜子里找到一块空间,把手串和镯子都收进盒子里,然后再塞到里面去,一边又试探地问姨婆:“对了……我爸说过几天是成人礼,非要回海边乡下办,妈妈也请我这边的亲戚一起过去,姨婆要不要来呀?”
“他们倒是喜欢做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做给谁看。”姨婆从鼻子里哼出一句。
蔸娘耸耸肩,对这场成人礼似乎没有什么期待,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走个过程,满足一下父亲对传统礼仪的要求。父亲似乎很在意这个,但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实诚地坦白:“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什么十八岁呀,成年呀,感觉就是每天早上起床睁眼,然后睡觉闭眼,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姨婆撇了一下嘴,没有看她,轻声说道:“本来也就是这样的,那些日子、纪念日的意义,说到底只是人们一厢情愿赋予的,你要是真不喜欢,也不在乎,不用让自己去配合他们。”
蔸娘苦恼地搓了搓脸颊,闷声回答:“那不行呀,爸爸又会生气,爸爸一生气,妈妈又要哄他,要是哄不住,妈又会怪我。”
蔸姨摇摇头,她似乎很早就对妈妈找的这个丈夫很不满意,蔸娘曾经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脸长得有几分像父亲,所以姨婆也不太待见她。接着她又听见蔸姨,轻声地抱怨:“就是这两个自己都照顾不好的还非要做爹妈,不然林嘉文也钻不到这个空子。”
蔸娘其实没理解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只是歪着脑袋,又看向桌上两个价值不菲的手饰,无端联想到一年前自己包里被奥斯汀摔得粉碎的海底文物,感到一丝头疼,但很快又安慰自己,对自己说一定是太过焦虑这昂贵的礼物,所以胡思乱想了,那个文物已经继续沉入海底了,一定是这样的。
蔸娘成年的那天,天气多云,海风很大。
生父的老家在海边不远处的小镇上。这个镇子上世纪父亲小时候的记忆里,还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小渔村,因为各种历史原因和环境原因,父亲童年时候村子里几乎是一块死地,能离开的人都离开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后来父亲也跟着家里离开了,离开了石头墙上破了洞的家。等到再次回来,这里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城市雏形了,镇子上甚至开了一家两层楼高的KtV,还有一家卖海蛎煎和藕粉的咖啡店。
蔸娘对这个小镇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十来年前,小学时候时不时能跟着父亲来看看,多半是什么神明的节日,大人们烧香拜佛,举行祭祀的典礼,香火的味道熏得小时候的蔸娘直皱鼻子,不停地打喷嚏,但是闻久了还能习惯,香焚烧起来的气味还不算难闻。
小时候她总是喜欢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待着,孩子们会玩在一起,跑来跑去,没少招来大人们的教训。蔸娘记忆里自己是想和他们玩的,但是母亲似乎很不喜欢她和其他孩子有过多接触,她总是被教育不要和那些活泼的孩子混在一起,她不明白原因,但是如果她想闹脾气,母亲就会流露出非常悲伤、非常生气的表情,于是她只能把想法嚼吧嚼吧咽回去。
这次回来,她还是习惯性地觉得这场仪式和仪式之后的乡间酒席和自己没有关系,负责安静地存在,还有吃饭,就好了。
她还是没有一点这是自己的成人礼的自觉。
家里有一位白发苍苍,胡子也白色的爷爷辈家长,蔸娘总是记不得应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叫阿爷。不管是什么关系,叫阿爷总不会出错。他用几乎沙哑到不能使用的嗓子,和蔸娘说:“之前都是男孩才能做成人礼,女孩都是直接嫁人了,你家很爱你啊,要好好珍惜!”但是因为他的嗓子实在损坏的有点严重,蔸娘几乎只听到一种类似粗糙的石头相互摩擦的声音一样的话,而且老人家口音很重,让她更加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于是她只好笑着,然后点头哈腰,说:“嗯呢!”然后展露出纯良并且温和的笑容,她对此已经很熟练了。
蔸娘举着三炷品红色的香,香的前端在燃烧,发出细细的白色烟雾。她跟着边上会做仪式的伯伯的指导,对着神明拜了三次。她抬头隔着烟雾看向神像的眼睛,半阖眼看着下方,刚刚好在能和蔸娘的眼睛对上视线。
这个眼睛,是在怜悯,还是指责呢?还是只是就是看着,这些人类,是怎么生活的,或者隐瞒欺骗,或者作茧自缚,或者选择善良。蔸娘看着雕塑黑洞洞的眼睛,得不出任何结论。
礼仪结束之后,蔸娘退到一边,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香灰,一抬头,看见了姨婆拄着拐杖,从宗祠的门外进来。她有点开心,她知道蔸姨不乐意参与这种事情,讨厌人多的地方,可是她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因为是自己的成人礼,所以给了一个面子。接着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如果仔细看,她的瞳孔微微往外放大了一圈。她看见林嘉文跟在姨婆后面一起走进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