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了,第六个插班生了,真的你没漏掉吗,黎啊……”蔸娘一只手在写,没有因为说话而产生一点停顿,她还在上晚自习,但是已经学会了塞着耳机坦然自若地偷偷做私事,说话嘴唇没怎么动,声音也足够小只能让手机的另一方人听到。
“真的没有啊,我让车站和机场的文雀和耳目都努力盯着啦。”黎黎现在回答她已经很有经验了,甚至不会出现不耐烦,面对蔸娘的焦虑不安还能反过来安慰几句,“没事啦,桥到船头自然直嘛!”
“这连桥的影都摸不着啊……”蔸娘烦躁地划破了纸页,在卷子上留下一个扁扁的窟窿。
“那你可以去问文叔嘛。”黎黎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揶揄。
“要是这么简单还要你干什么啦!”蔸娘听着她这语气,气得干跺脚,说得咬牙切齿。
“我最近在看佛学书,大佬。”黎黎忽然这样说道。
“啊?”蔸娘不明白她忽然说这句话的意义,只是第一反应猜测她又打算什么怪话,来搪塞自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黎黎说,语速慢悠悠抑扬顿挫,“意思就是说,就是,不要太在意。”
“你倒是一起把注解都背下来。”蔸娘不留情面地回话道。
“总而言之我觉得说给你听,多少有点用处。”黎黎依然一副很有深度的口气。
蔸娘发出一声轻轻地发出一声“哼”,说:“我是不会去自己查意思的,我最近什么很多话都听不进去。”
“高三嘛。”黎黎表现得像个成熟的知心姐姐。
蔸娘把眉头皱得发疼,又困好想睡觉,但是心脏快得“砰砰”响,全身上下都在发热,让她觉得难受,莫名其妙憋了一肚子气愤,但是又不明所以。
“我都好后悔。”蔸娘忽然说。
“后悔什么,加入帮派啊?”黎黎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我不知道。”
“啊?”
“就是我可能在后悔什么。”蔸娘搓了搓眉心,希望能缓解一点难受。
“你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噢。”
“花钱的,还要花时间。”蔸娘一口否定了这个提议。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事情最容易让人焦虑,蔸娘算是直观地切身感受到了。林嘉文要给她身边放一个陪她上下学的人,可能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事情,蔸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意成这样。
再次接到电话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她的手机一向没有什么人打入电话,多的是骚扰电话和推销广告,于是习惯性误以为又是黎黎,碰上压力带着情绪恰逢来的猛烈的时候,她说话都显得没好气,接起来就是一句:“干嘛?”
对面没有立刻说话,但有一声轻轻的、好似笑了的气音。这不太寻常的停顿,让蔸娘一下子气焰都下去了,全身像是被冷却了一样,一瞬间连手指头都有点发冷,原本浮躁的脑袋现在也一下子被清空,变得空白。
蔸娘立刻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往屏幕上看了看来电显示,上面标记着阿戎的名字。
蔸娘在一瞬间觉得手脚冰凉,想解释点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舌头像是被冻起来了一样。
对面的阿戎倒是先开口了:“火气这么大啊?看来最近真的非常忙哦。”
“戎哥……”蔸娘小声回应他,希望他能从自己的语气里听出示弱和抱歉。
“怎么叫得这么委屈,哎呀。”好在阿戎听上去没有生气,声音反而轻柔了几分,很像在哄孩子。
蔸娘听他这么说,无由头地感觉鼻酸,“对不起……”她轻声说道,接着就撇紧了嘴,好像随时会哭起来一样。
“对不起什么啦,哎呦,别哭啊,我会觉得好抱歉啊。”
“没有哭啦……”蔸娘这样说着,但是流了两滴眼泪下来,虽然知道阿戎看不到,但还是赶紧把眼泪抹了去,“什么事啊?”
“没事,想你了嘛。”阿戎的语气又轻又软,要不是蔸娘知道他是林嘉文的双花红棍,多半会误以为那是个温文尔雅的邻家兄长。
蔸娘抿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但浮躁的情绪似乎得到了些缓解,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年没法回去了。”
“知道,听阿文说了,你要毕业考嘛。”
“是呢……”
“不要搞太累了,随便考考就好啦,想进哪所学校和阿文说,他弄得进去的。”
“啊?这样不好吧……”
“这个对他来说很容易啦。”
“不行啦,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可以麻烦文叔啦。”
阿戎轻轻地发出一声“唔”,“好吧。”
“真的就只是想我、叫我不要搞太累呀?”蔸娘显得有些疑神疑鬼。
“喺啊,要不然找你付我夜场的十几杯果汁牛奶钱啊。”
“倒也不是不行……”
蔸娘听见阿戎在对面笑起来,含含糊糊说了句“丢”。
蔸娘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刚刚下晚自习的时候,接到了黎黎的电话。黎黎说,听到眼线说有个人,被林嘉文地盘里一个代客泊车的小马仔送到了机场,是个地盘夜场里工作的姑娘,长得跟蔸娘差不多高,看上去也年轻,大概就是她了。
蔸娘跟她说明白了,然后算着时间,明天还有半天的课要上,星期天下午开始上课,明天回家的时间是中午,她多半不会出现。那就可能是周天晚上了。
蔸娘在黎黎挂电话之前,又喊住了黎黎:“戎哥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哦,如果文叔有什么生意需要他当贴身翻译,他就一起去,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守着自己的场子,或者在文叔的办公室里。他在文叔的公司里面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的,但他从来不用,就是跟堆放杂物一样,有事儿就去文叔的办公室做。”
“哦这样。”
“怎么啦?你人在老远的地方都知道什么了?”
“没有啊,就是想问问。”蔸娘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哪个夜场的姑娘啊?”
“大概是戎哥的场子吧。他场子里的姑娘,就算是唱歌和陪酒的,都特别能打,都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和入职培训似的。”
蔸娘轻轻哼出一个“嗯”,若有所思地盯着跳动的红绿灯。
“我没敢太追太紧噢,文叔知道我是你的人,如果我查过去的姑娘的底细,会不好噢。”黎黎说。
“我知道啊,本来就是帮派里新来的人,被他知道又要多一层嫌隙。”蔸娘揉揉眉毛,“我不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愧是我大佬,一点就通。”
“你和我换好不好,好累哦做我。”
“我才不要。”
“你就这么干脆,连想都不想一下啊?”
“这个想了没有用哇,大佬。”
蔸娘心里念叨着:也是啦。
星期日的下午返校,班上先是有几个位置先变得空荡荡了。
高三有不少学生选择付出些价格,去请有名气有资历的老师,和别人上不一样的课,好让自己能够提高更多分数,于是向学校提出申请,不在学校里上课。还有一些学生选择其他特长项目,音乐、美术、舞蹈或者体育,于是需要再到专门训练这些科目的私人机构里,上课个半年左右,再进行常规考试科目的复习。
同样的,也有人因为各种原因半道进到陌生的班级,在哪不是复习呢。
于是人来来往往,没有征兆,很忽然,但也正常。习惯时候也不会觉得奇怪,正在焦虑和高压强环境里生存的年轻人,也分不出心思来关心分离与出现。
蔸娘班上倒是没再有插班生出现了,但是短发妹和她说,蔸娘前面一个班和后面一个班今天同时来了两个女孩。
“只有她们两个啊?”蔸娘在下课放风的期间,顺着短发妹的手指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两个新来的女生。
“对啊。”短发妹说,“接下来大概就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不然说什么,进度不一样,不好搞的。”
“她们两个原来是哪个学校的啊?”蔸娘喝了一口水,问道。
“两个都不是本地人噢,问不出来,很话少的两个。”短发妹说道。
蔸娘皱了一下眉毛,意识到什么:“你已经都和人家聊天过了?”
“对啊,我喜欢把新面孔都变成熟脸的嘛。”
“好厉害啊。”
“不用你夸。”短发妹抬了一下下巴,得意洋洋,“听着都是南方口音,我听到她们好像都会说粤语方言啊。”
蔸娘眯了眯眼睛,缓缓晃了晃脑袋,还是分了一点心思给短发妹的任何话捧场:“诶……这样的啊。”
蔸娘隔着老远,但是还是尽可能想看清那两个插班女生的样子。其中一个留着短短的头发,柔软乌黑,很消瘦,让她远远看上去有点像个弱不禁风的男孩,她现在手里正拿着一瓶水,似乎还不能融入进这个环境。她很容易被一点动静就吸引走注意力,有一点声音就转过脑袋,警惕地看着声音的,人并没有很。蔸娘熟悉这种状态,类似一个小动物刚刚到新地方,还在熟悉这里的气味和环境。
另一个女生发尾齐肩,染过头发,带着一点焦黄的颜色,因为没有花心思打理而变得毛毛躁躁。她看上去也不是很自在,但是在刻意表现出一副对所有事情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高傲姿态,好让别人不会打扰到她,虽然也有几分警惕,但看上去更加自在。
蔸娘的视线在她们两个之间移动,有些心急,想要有一眼就能判断她们来自哪里、有什么背景的能力。可惜,她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有这样的能力的,于是只是这样愣乎乎耗光了宝贵的下课时间,但什么都没有得到。
她还是沉下性子,尽量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个下午,还有接下来的晚自修,只管听讲做卷子就好。
“有两个。”
蔸娘给黎黎发的消息只有三个字,简言意赅,甚至是没头没尾。
黎黎过了一会儿回复她:什么两个?
她躲在角落里,一边时不时抬头观察有没有过于警惕的巡课老师、教导主任,一边给黎黎回复消息:插班生。
黎黎大概是打算回复一大段,慢吞吞的没有下文,或者只是单纯不知道回复这个过于焦虑的靠山什么,于是打算当做很忙没空。
终于在傍晚下课出门吃饭的时候,蔸娘收到黎黎的消息回复:哪个晚上跟你后面走,哪个就是啦,不用这么紧张啦,文叔指派来的一般都会很有分寸感不会靠你太近的,大概;而且有可能人家是过来用打兼职工、短期工的方式来作掩护,不一定是学生,毕竟夜场里能派出来的姑娘身上应该没有多少学生气,都不知道怎么融入环境,而且高三啊,谁这么想不开要读一年书啊痴线咗。
蔸娘噘起嘴,心里嘀咕:说和没说一样。
晚上回家,她虽然心跳“砰砰砰”加快,但是还是因为疲惫忍不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打着哈欠。蔸娘今天晚上稍微慢了一点点,没让自己陷入进匆忙挤出学校门的人流里。这有点像是在钓鱼,得扔下一个鱼饵,才能看见想要的那一只鱼。她知道猎物在成群的地方,猎人不是那么好追逐到,猎物也不会容易发现跟在后面的人,只有落单才能相互成就对方。
但是太明显了,也会让对方心里起猜疑。于是她小心翼翼把握住一个自认为合适的度量,在班上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背上书包走出班级门去。
刚刚一出门,就和其中一个新来的女孩撞了个正着。两个人是实实在在撞到了,蔸娘把她手上拿的校徽都碰掉,落在地上。她撞到的是那个发尾齐肩有一点点染色痕迹毛躁的女生,她看上去对蔸娘的冒冒失失显得不耐烦,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是也瞪了一下眼前撞到自己的陌生人。
蔸娘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反应很快,急匆匆地就弯腰捡那枚校徽。这枚校徽大概是这个插班生今天刚刚拿的,还很新,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塑料膜没有撕下来,蔸娘隔着模糊的磨砂塑料膜,看见名字上写着:石小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