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回到班级上坐好,还是觉得胃胀。明明碗里的面都没吃完,温度烫得她觉得舌头都有点发麻,快要对味道不敏感了,吃到嘴里的除了有一丝丝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灼热感以外,简直就是在味同嚼蜡。
她的印象里,最近总是在感到饥饿,可是开饭进食的时候又吃得不多。
但她在晚自习的课上还需要尽可能的把作业做完,虽然在家里做作业可能在时间上更加自由一些,但是晚自习可以悄悄和其他人交换一下思路,如果实在想得到片刻懒惰,偷偷抄一点别人的答案,也是被容许的。
硬邦邦的桌椅没有家里带软垫的座椅舒服,但是蔸娘总觉得精神上似乎没有在家那么紧绷绷的,疲惫但是获得了一丝丝喘气的机会。
她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画出一个似乎在跳舞的小火柴人,小火柴人的脑袋上绑着九条辫子,她还用红水笔在火柴手里画了一根长长的刀。走神只持续了一会儿,她把草稿纸翻了一个面,把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画了什么的小火柴人压在桌上。
一只耳机悄然在她的手腕边上出现,蔸娘在移动手的时候意外碰到,才发现这个小东西。她疑惑地看向坐在身边的短发女孩,她一向热情并且闲不住的同桌。
短发妹努了努嘴示意蔸娘戴上那一只耳机,蔸娘能隐约看见另一只耳机正塞在靠近她的耳朵上。蔸娘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其他人,也看了看负责看班的老师,也有不少心不在焉的学生,老师似乎也有一些疲惫,坐在讲台后面批改作业。
“没事啦,戴起来!”短发妹轻声催促道。
蔸娘小心翼翼把耳机带上,再把头发放下来一点,正好挡住耳朵。
耳机里放出前奏,接着是女声,唱的是一首日语歌。蔸娘轻轻晃了晃脑袋,似乎情绪没有很高的烦躁。她的专注力更多集中在了耳机中的声音里,她觉得耳熟,似乎在看电影的时候听到过,但是突然想不起来是谁。
“好无聊,我都想回家洗澡睡觉。”短发妹似乎是找了一个话头,想要和同桌聊天。
“是啊,我也好困。”蔸娘低声回应道。
“挺好听的噢?”
蔸娘猜测她指的是耳机里播放的音乐,于是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嗯,挺喜欢的。是谁呀?”
“椎名林檎咯。”
“新歌啊?”
“对呀。”
“就觉得声音好耳熟。”
时间是晚上将近十点,蔸娘终于从学校门口后面走出来。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她感到有点困倦,想着赶紧回家。
如果洗澡能快一点,可能还有一些剩余的时间。虽然她也不知道剩余的时间可以用来干什么,但她就是不想太早睡觉。
校门口有不少停泊的电动车、自行车或者是汽车,基本都是学生家长,他们等着接孩子放学,贴心想省下一些孩子在路上的时间,好让他们得到更多的休息,不用独自走夜路也安全些。但蔸娘得自己回家。
夜已经很深了,但她依然选择往巷子里走,毕竟那条路是她回到家最捷径的一条路。
工作日晚上的小巷子中基本没有人。边上是一栋老旧的住宅楼,楼上也没有几盏亮着的灯,可能住户都已经睡觉了。
她走在路上,望着黑漆漆的路,心里走神地想着要不要给林嘉文打电话。主要是为了汇报高三对兼顾两边的生活上可能稍微有些困难,周末大概不能稳定地去蔸姨家。顺便问一问自家契爷的近况,但是还要想着怎么开口合适,不要像没话找话,更不要像打听似的。
她苦恼地挠挠脑袋,她确实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
正想着,她先在巷子里唯一的路灯下,看见隔壁班那个退了学去做古惑仔的男生。
他蹲在地上,佝偻着背部靠着灯柱,手不断在相互搓着,嘴里叼着一支已经点燃一半了的香烟,他跟前地上的烟蒂更多,灯光太黑了蔸娘没有细数,但是看上去他已经在蔸娘上晚自习的这段时间里,在这里抽完了半包烟了。
他们之间直接的交流依然只是一眼对视,蔸娘总觉得看见他很多次了,唯一一次对话就是上次他叫她快点离开。
蔸娘猜测他今晚的要做的事情确实让他觉得苦恼和焦躁不安,他在晚饭的时候,就显得心不在焉,眉头紧皱。
或许他这次也不希望被行外人打扰,蔸娘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眼,又躲闪开了目光,然后继续往前走。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啊?”那个男生在她走过去之后忽然开口。
蔸娘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但没有看见第三人,但是那个男生也依然只是抽着烟,也没有看她。他的双手又都伸直了胳膊,蔸娘也没看见他在接电话。于是蔸娘原地停下来,在犹豫不定,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于是小巷子里沉默得连脚步声都没有了,唯一在动的只有从烟头上飘出来的白色烟雾。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生先不耐烦了,抬头瞪了蔸娘一眼,说:“你哑巴哦?”
蔸娘这下转过身,瞪着无辜的眼睛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和我说话啊。”
“不然我和谁啊,除了你,和巷子里的鬼啊?”
蔸娘撇了撇嘴,想说没准这巷子真有鬼呢,但是说出来的却不一样了:“我以为你打电话啊。”
男生挠了挠脑袋,咬着香烟滤嘴,又问了一次:“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迟啊?”
“上晚自习啊,我们快高三了,晚上加了两节晚自习课。”蔸娘如实回答。
“哦。”男生眨眨眼,似乎在心里算日子。他大概是都没意识到以前的同窗已经开始准备高考了,在帮派的生活和学校差异太大,虽然他看似没有离开很久,但是对他来说似乎当学生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蔸娘站在原地等待他的下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用软和的语气说了一句:“小女生走夜路不要往小路里走啊,很危险的。”
蔸娘被他忽如其来的别扭劝告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声应道:“哦。”
蔸娘站在原地轻轻踮了踮脚尖,双手捏着自己的校服下摆,迟疑地思索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转身走掉,这样一走了之似乎不太礼貌,但是男生看上去又没有话要说了,她自己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你要走出这条巷子的是吗?”那个男生在她感到不知所措之后又开口问道。
蔸娘点了点脑袋,说:“是的呀。”
“我正好和你一路。”他站了起来。
“哦。”蔸娘还是点了点脑袋。
但是他没有马上走近,而是在原地等了等。
蔸娘歪了歪脑袋望向他,眼色中带着疑问。
“你会不会介意和街头混混一道走啊?”他不太确定地问道。
蔸娘觉得他好小心,比起街头不要命斗狠的古惑仔,他更像一个规矩过头的小后生。
“不会呀,反正以前也做过同学嘛。”蔸娘展现出友好的笑,但是有些僵硬和腼腆。
男生看上去不介意,得到了允许的答复之后,才和她一路走,和她并排的时候隔了半只手臂宽的距离,并且把烟盒与打火机收了起来,放在宽宽的裤子口袋里。
“你是不是原先在我隔壁班啊?”他俩走得都算慢,男生像是随口找了一个话头。
“对啊。”蔸娘顺着他的话头回答。
“坐在……那个谁,她旁边。”他把两只手伸到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个齐耳短发的轮廓。
蔸娘看得出来他描述的是自己的同桌,她不觉得的意外,短发妹对各种帮派相关的消息总是很感兴趣,隔壁班有一个进入帮派的人短发妹绝对会在知道的第一时间冲上去了解,男生对她有印象也不奇怪。她倒是更意外这个没和自己正眼看过的人会记得起自己。于是她回答:“对,我和她同桌,她很关注你来着。”
“只是觉得帮派很新鲜而已吧,多了去了这种,我现在的阿嫂也是这样的女生。”
“那做了阿嫂算普通人还是帮派人?”
“如果被男人哄着帮了忙那就是帮派里的人了,只是拍拖买包还有……就是,做那种事情,那就还不算。”男生如实回答。
“哦,这样子。”蔸娘点点脑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过了两秒,男生忽然转过脑袋,神情严肃地问:“你不会也想去做帮派的阿嫂吧?”
“没有啦。”蔸娘摇摇脑袋。心里想着:契女不能随便给别人做阿嫂吧。
“最好别去做,做阿嫂也好危险。”
“不会,我惜命的。”
“高三是不是很忙?”
“对啊,他们都讲是'人生大事',所以看得很重要,于是就很忙的。”
“人生大事啊。”男生皱了皱眉头。
蔸娘在想,那他现在作为古惑仔,人生大事又是什么呢,赚一单大的?做头目?做一方的大佬?还是今晚即将要做的、让他在这里惴惴不安抽了半包烟的事?
巷口外面是一条马路,还有车经过,红绿灯在往前走的不远处,路灯藏匿在树枝间,投下有轮廓的斑驳影子。两个人走到巷口前面却停下了,男生往左边指了指,说:“我往那边走。”
蔸娘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鹦鹉学舌,抬起右手往反方向指了指:“我往那儿。”
男生点点脑袋:“哦,好。”
蔸娘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一样,向后挪开一步,生硬地朝男生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她看见男生晃了晃脑袋,手插在口袋里背过她。
但没走出几步,她有听到了背后那个男生叫她:“诶,你……”
蔸娘回过头瞪大眼睛望着他。
男生看上去难为情,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蔸娘看他张了张嘴,以为他说话了,但是听不清,于是又返回来,走近了仔细听。那个男生抬起眼睛看向蔸娘,有点羞怯,但是眼神好认真,问道:“你能不能祝我好运?”
蔸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许他是想要一个毫无关系的行外人的安抚,他们没有见过罪恶的眼睛、没有沾过血的双手,也许能给他分一点善意的好运。她不确定她的嘱咐和男生想得那样有效。但是她还是走上前,双手握住他的左手,包裹在掌心之间,放在额头前。接着她闭上眼,说:“你一定会心想事成,会长命百岁。”
她睁开眼睛,望向那个男生。
他的脉搏似乎有点快,手掌很热,带着残留的烟草味道。蔸娘看他紧绷着下颚,不确定他是不是得到了他想听的。过了一会儿,男生反握住了她的一边手,捏了捏:“谢谢。”
他们在巷口前面分别,一个回家,一个去做事。
还未习惯高强度的上课,蔸娘一回到家就觉得好疲倦。一开门就看见母亲脸上闷闷不乐,蔸娘问了一嘴她晚上饭吃过了没有,她只是说家里没人就没有吃晚饭的想法了,于是没有。蔸娘只是点点脑袋,没再说什么,撑着残存的意识去洗澡洗漱,几乎在淋浴中站着都快能睡着。
扑进被子里的时候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但是她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听见家门开锁的声音,带着酒气和一串钥匙丁零当啷声音的父亲回家了,母亲一如既往地抱怨父亲又出去喝酒,父亲依旧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蔸娘半掩着的门被推开,在半睡半醒恍惚之间,她只能听见声音。好像是喝到舌头都有点捋不直口齿不清的父亲,想要他不要那么早睡觉再读点书去,但是母亲把父亲及时拽走了,骂骂咧咧着:“尽会喝酒回来发疯,孩子都睡了就让她睡,吵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门被轻轻关上,一切吵闹都被挡在门外。
窗户外面也好安静,只有一些因为天热和苏醒的春末的虫子,还有一些即将准备繁衍生息的青蛙,正在发出动静,但不算吵闹,蔸娘反而喜欢那种声音,不属于人类和人类所创造的东西的声音。
她在进入睡眠的前一秒想到了那个男生,她前不久握着给予祝福的手,现在是不是已经拿着利器,是不是已经沾上了别人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