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的话语铿锵如鼓声,一下下击打在这大殿里。
皇帝目视前方,锁紧的眉头之下缓缓滑过一道幽光:“严述盗取军饷,算计的是朕的银子。你是说,让朕认了这个栽,吃了这个亏,忍了他”
“严述胆敢触怒天威,罪大恶极,自然不可放过!但当前情势,处罚他也不一定只有要他的命。”
“何意”
高洪跪行上前,压着声音:“东南那边正在打仗,不但要用兵器还要用船,耗费比西北还多。胡玉成会打仗,可要钱也要的狠,漕运上的那笔税收尽给他了。
“这严述敢贪军饷,那就就他吐出来,当初他贪的是三十万两,如今便让他们严家加倍奉还,不就成了吗”
皇帝眯起眼来:“你是说让严家出钱赎命”
高洪声音更加缓慢:“只要能解当前困境,也算是他这条狗命的荣幸。如此,严颂那边也给了台阶,他必当对皇上感恩戴德,加倍效劳,严颂毕竟尽忠多年,皇上就算开些恩面,那也说得过去!并且还能证明皇上的仁厚之名。这是一举三得啊!”
皇帝转起了掌下的杯子:“严家有多少钱”
高洪默语。
接而道:“皇上把小的问住了。这些年皇上赏了严阁老不少田产家当,加上当下之际,人命相关,小的以为严阁老就算是挨家挨户的告求,也得把严述这笔买命钱给筹措起来的。”
皇帝端起这碗咸鸭汤,轻轻晃了两晃之后,喝了一口。
……
窗外又传来了雨声,淅淅沥沥地在这静寂的天色里格外显耳,泥土的腥气透过窗户飘满了屋子。
严颂将窗户推开,随着最后一个同僚从他这屋里走出去之后,整个衙门里已经只剩他这里有灯,角落的偏院里倒有几个他的属官还舍不得走,正随时待命。
天擦黑的时候,宫里来人传旨,转述了皇帝不会放他离开内阁的旨意。
这自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如今的内阁几乎都在他手中掌着,他突然撂手,皇帝根本不可能行得了事。
但是,他这一关过了,严述那关还没过。
“阁老。”
衙役进来了,呈给了他一封信。
一看到这空白的封皮,他立刻撕开。
信上只有一行字。
看完之后他凑近灯火烧了。
略坐之后,打开抽屉取了一物,随后拿上翟冠,出门了。
马车从细雨里穿行,将他送到了通往宫门的甬道上。
这雨中紫禁城可真安静啊。
这条路上他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的车轱辘声有如此响亮。
他说道:“停下来吧。”
这车轱辘声终于停了。
他踩着石板下地,冒雨走向宫门一侧的角落里。
“阁老。”有人影从暗处走出来。
“高公公!”严颂拱手。
高洪回礼:“当下形势,请恕我只能在此处相见。”
“哪里话”严颂感慨,“今日已得公公在皇上面前说情,饶了我这条老命,在下已然感激不尽。”
高洪微笑:“阁老言重了。这些年来您为皇上排忧解难,处处操劳,皇上心里岂有不晓得的若无阁老这份忠心,我就是说破了嘴皮子,皇上也不会搭理我。”
严颂拱手为谢。又道:“不知犬子一事,皇上现下如何作想”
高洪叹气:“严大人此番犯的事,实在是触到了皇上逆鳞,想要饶恕无过是不可能的。”
“这是自然!”严颂颌首,“那不知老夫先前提出的建议——”
高洪这才笑道:“恭喜阁老!”
“如何!”
“皇上方才已经下旨,将严大人提转至天牢待命。又命三法司结案之后先将卷宗递入宫中。”
高洪说到这里凑近了些:“这么一说,阁老应该明白了吧”
城楼上的灯光照亮了雨丝,雨丝又将这么光亮转印到严颂眼中,他定定看了高洪片刻,随后郑重行了一礼:“多谢!”
“阁老客气。”
严颂将袖中物事拿出来:“公公在这个秉笔太监位置上也待了多年了,也该升一升了。”
高洪低头看清楚了手上之物,眼中也有了光芒:“阁老如此抬爱,这可令我——”
严颂将他的手压回去:“十年前李泉因为册封太子之事在皇上心中种了刺,此事不为外人知。
“但是司礼监中,独有他是伴着皇上从潜邸过来的,皇上念旧,所以他依然是皇上最为倚重之人。
“有他在,公公若想出头,十分不易。
“但有了此物,公公将大有作为。”
高洪低头再看了一眼,深吸气道:“阁老厚德载物,我高某人果然没有认错人!”
他顿一下,再道:“皇上那边在下虽已效劳,但此事到底非同小可,阁老回去后还当谨慎行事。
“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阁老仔细斟酌。若再出差错,恐将回天无术。”
严颂怔忡相望,片刻后方再次拱手。
……
细雨密密麻麻,雨幕后的景物如梦如幻。
高洪退回了宫门之中,严颂也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回府!”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下令道。“打发人先回去,让大公子他们都到书房去等候。
“此外,再传话给老夫人,让他召集所有账房待命。”
底下人称是,又问:“如今账目都在太太手上管着,三少奶奶协理。可需要传话给太太和三少奶奶至上房老夫人处”
严颂静默一瞬:“不必了。”
车轱辘声重新响起来。
当所有的声音消弥于雨声背后与的时候,城墙下的另一个角落里又走出来一道身影。
他冲着先前高洪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又盯着马车的去向看了看,然后又悄悄地从暗处潜入了通往司礼监的黑暗之中。
“干爹!”
李泉正在翻看奏折,忽然门被推开,认下的干儿子李溶到达跟前,趴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泉听完望着他:“你看仔细了”
李溶深深点头。“小的绝不会认错,就是严阁老与高洪!严阁老还给了什么东西予高洪,只不过隔得远,他们说什么,听不分明。”
李泉将奏折放下来。默坐片刻后重新提起了笔:“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