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开章之前,二两和各位看官先唠叨唠叨,九十年代的东北经济环境。
可以用一句不夸张的话来说,九十年代初至新世纪中期的东北,经历了一场严重的经济大衰退。
由于市场经济改革大潮的涌入,加上不断崛起的民营经济发展,以及国家总体规划重心南移。迫使东北的中大型国有企业,不得不做出改革和产业结构调整。
而无论是企业改革,或是产业结构调整,受到伤害最大的,无疑是普通工人群体,和那些手工业的劳动者。
于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东北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就出现了两个最大的“浪潮”。
一个是大家都家喻户晓的“下岗潮”,而另一个就是后期造成整个东北经济,严重断层的“人口流失潮”。
据统计,从1989年底至2003年初,整个东北地区下岗人数达到1800余万,占当时东三省总人口的五分之一。
而人口流失总数,十余年里也创下了220万人之多。
按当时每户家庭计算,其中每三户就有一户为下岗家庭,甚至夫妻双双下岗的,更是不计其数。
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加上就业环境遭遇寒冬期,这就让绝大多数生活在东北的普通家庭,生活陷入了黑暗的困境。
好了,唠到这儿就行了,毕竟再说下去,这本书就危险了。咱们还是继续讲,新华化肥厂改制的故事吧。
………
韩国勇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职工大会,会开的群情激愤,怨声滔天。
段书记手里的文件,无疑是剜着全厂职工的心,在刮他们的肉。
谁也不明白,一个企业的改革,就非要以牺牲工人这个群体作为刮骨疗毒的治疗方法吗?
散会以后,许多人从大礼堂冲出来,把机关楼团团围住。
愤怒的工人们高举着拳头,喊着口号,让农资局的领导和韩国勇、段书记出来解释清楚。
韩国勇怕这些工人不理智,急忙让保卫科的全员拉起了人墙,挡在了机关楼的门前。
面对愤怒的人群,宋金海的喉咙差点没喊破了。
他站在机关楼前不断地劝说人群,不断地指挥着孙建伍和其他保卫科的人员。
宋金海让所有人一定要保持克制,尽最大的努力维持着秩序。
而三楼韩国勇的办公桌里,陈星汉局长对着韩国勇和段书记大发脾气。
“土匪!刁民!真是一群没文化的臭工人!韩国勇你是干什么吃的?就看着这群工人在你们办公楼前,这么肆无忌惮的无理取闹?他们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老段,你也说说,为什么这么多的工人会情绪化?你们平时的思想维稳工作是怎么做的?”
段书记苦笑了一声:
“陈局长,为什么工人会出现这种情绪,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们现在是要砸他们的饭碗,撵他们回家,你说工人们心里能没有想法吗?”
“陈局长,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就是让我们改革,是不是也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让我们去尽量做做工人们的思想工作。毕竟化肥厂是他们挣钱养家的唯一指望。突然给我们一个文件去执行,你们上级部门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陈星汉摆弄着手里没点燃的烟卷,看了一眼段书记后,用着讥讽的语气说道:
“不近人情?时间?谁给我们时间了?现在中央在东北,作为先行试点搞产业优化,工业转型,这是大势所趋!市里、县里给我们下了任务,一要坚决拥护试点政策。二要加快中大型国企产业结构调整。对于你们化肥厂来说,减负才是最重要的。少他几百个人,你们也轻松。你们抓紧时间按照文件执行,三个月内,我们就要看成效。”
“可是陈局长,55岁以上的老工人退休,这一大部分人可都是我们厂的中流砥柱。你让他们全都回了家,这偌大个化肥厂估计就得停摆。”
段书记是真心担忧,厂里的55岁的这部分老职工。
同样他也是发愁,真没了这些技术过硬的老工人,未来的化肥厂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的局面?
所以作为一个千人大厂的党委书记,他要为这些老工人积极的争取。
“老段,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替工人说话?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干部,指挥、使唤这帮人是应该的。可怜他们,还说什么没有他们就得停摆。我就不信了,没了他们这帮老荤油,我还做不出槽子糕了?”
没想到陈星汉的话,把段书记顶的是哑口无言。
无力地挥了挥手,段书记一脸落寞的想离开韩国勇的办公室。
拉开了门,他抬头仰天长叹。
“陈局长,我对这份文件持保留意见!”
说完,段书记开门扬长而去。
从陈星汉和段书记针尖对麦芒的对弈开始,韩国勇就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等到段书记走了,他才一脸献媚地和陈星汉说道:
“陈局,你别和老段一样的。这么多年了,他就喜欢研究什么诗歌、散文,天天整的跟鲁迅先生似的。我都劝他多少回了,让他务实一点。别整天就想什么解救劳苦大众,拯救万物苍生,一点为党为国家服务的意识都没有。”
“嗯,这个老段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迂腐。当初我和他一起在农校学习,唯独他,就喜欢顶撞老师、教员。别看他比我大一届,他的脾气我最了解。他要是能开窍,还至于只当个县化肥厂的党委书记?”
“对了,老韩,这次人员改制,你们化肥厂必须要拿出了态度,做好咱们全县农业系统的排头兵。我的意见就是年老的不留,体弱多病的不留,思想意识不坚定的不留,不是一个队伍的不留,还有就是调皮捣蛋、净给你惹麻烦的不留。”
“就像那个叫什么孙建伍的,自从他来了你们厂,就始终不消停。我之前和朱光喜说了多少次,他就是无动于衷。换了是我,早就把这个害群之马开除了!”
陈星汉敲着桌面说完,抬头又看了一眼韩国勇办公室的门。
韩国勇当然心领神会地小跑过去。
打开门,看看左右没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把木门关紧锁死。
干完了这些,他又小跑着回到了陈星汉的跟前。
陈星汉看韩国勇把门关紧,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和韩国勇说道:
“老韩,我小舅子也多亏了你帮忙照应着。这么多年,我和我爱人一直都挺感谢你。说实话,就刘文光什么样,我心里有数。没有我,他他妈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不过,自打你让他去了化肥商店搞营销,我看这小子才有点真心上道了。下一步,除了你们人员改制,局里还希望在你们厂,搞一个承包试点。我和局里其他人的意思是,鼓励年轻、有头脑、有闯劲儿的人,去当这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猛将。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吧?”
韩国勇是何其的鬼精鬼灵。
不用陈星汉把话说透,他已经明白了这死胖子的意思。
别看现在化肥厂是不景气了,但是那化肥商店却是日进斗金,财源广进的肥肉一块。
守着那劳动市场,全县最大的农副业采购平台。就算化肥厂饿的只剩下个骨头架子,靠着化肥商店的流水,它也能多活两年。
可是一旦让个人承包以后,就不可能只单卖它化肥厂的化肥。
只要别的品牌农用肥进入了商店,就以化肥厂那鸡巴老式的破肥料,你就是长了三只手,也根本斗不过人家。
真到了那时,这化肥厂也真是离死不远了。
可是既然陈星汉提了出来,韩国勇也不可能不给他面子。
毕竟这个代理厂长的帽子,还是他陈星汉给他戴上的。
老话说的好,代理,代理,到时候还不一定是你。
所以不把“代理”这两个字去掉,他韩国勇就是睡觉,也绝对睡不踏实。
眼睛转了几转。韩国勇挂面一般的脸上鬼魅一笑。
“你放心陈局,我们坚决欢迎农资局在我们厂搞承包试点。具体承包人我看也不用什么推荐、自荐了,刘文光这小子就可以!头几天我领着他,去见了几个临市县的客户。你别说,这小子的业务沟通能力,真是连我都自愧不如。颇有一番你陈局当年,干工作雷厉风行的作风。我看这个化肥商店就让他去承包,我们在背后给他最大的支持就是了。”
“哈哈,老韩啊,果然我没看错你。让你当这个化肥厂的厂长真是选对了。不仅工作能力出色,眼光也特别独到。好好干,争取早点把代理的帽子我给你摘掉。老韩,我可看好你呦……”
“陈局,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就是我的现世爹娘。请受干儿子一拜……”
见陈星汉如此器重自己,韩国勇脑海里当时就有,想拜陈星汉当干爹的冲动。
甚至他还幻想着有一天,他韩国勇能站在北京的八达岭长城上,背着双手俯瞰着脚下的锦绣河山。
…………
等驱散了围在机关楼的工人们后,孙建伍和宋金海请了会儿假,他要回锅炉房看看老张头。
因为从大礼堂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老张头远去的背影十分落寞。就连走路,也没有来的时候两腿生风。反而那双腿就像灌了铅,脚跟像生了钉,走的是步履蹒跚。
看着老张头这个样子,孙建伍真的很心疼。
可是保卫科有任务,他也不能扔下工作去追上师父,扶他回去。
直到自己忙完,孙建伍那两条腿像安了马达,充了电。一阵风地就跑回了锅炉房。
等孙建伍气喘吁吁地跑回锅炉房的大院,就看见老张头坐在大烟囱底下,默默地抽着烟。
放慢了脚步,孙建伍慢慢地走到了老张头跟前。
走到跟前,孙建伍才看清老张头一张满是沟壑的脸上,竟然有两行湿漉漉的泪痕。
“师父,你哭了?”
孙建伍蹲下身子,小声地问道:
老张头木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然后抬头看着那高耸的烟囱说道:
“伍子,你相信万物有灵吗?昨天晚上,我就梦见咱们的锅炉房里,这些锹啊、镐啊、大铁炉子了,还有这个站着的大烟囱都活了一样。刚开始给我吓的啊,真是差点儿没尿了裤子。后来,这些会说话的物件儿就叫我:张老帽儿,张老帽儿,你别害怕,我们来送送你……”
“师父,你昨天晚上都喝多了,还掉下床好几回呢!”
孙建伍不识时务地揭了老张头的老底儿。
“去,去,去,你懂个六饼?还我从床上掉下来,我那是和这帮小神仙儿玩呢!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说挺好的话题,还让你他妈给我打断了。”
老张头让孙建伍插话气得够呛,一拍孙建伍的后脑勺骂道。
孙建伍捂着后脑勺调皮地笑了笑:
“师父,你说到你从床上掉下来…”
“哦,对,我从床上掉下来…嗯?我掉你大爷!是别害怕,我们送送你。当时我就想,我这不是要死了吧?这帮小鬼勾我魂儿,我这肯定是要嗝屁啊。后来,我奓着胆子就问:我说各路小神大仙,你们这是要送我去哪儿啊?你猜,这帮小神仙说啥?”
“说啥了师父,我可猜不出来。”
孙建伍就觉得自己的师傅,越老越像个小孩儿。
“他们说,我们送你回家啊!哎呦我操,我当时就吓尿了…”
老张头话,还没等说完。
小东子抵搂着一条发黄的褥子,从锅炉房里走了出来。
一看老张头和孙建伍坐在烟囱下面,小东子就喊了一句:
“干爸,你褥子怎么湿了?这会儿太阳足,我给你晾晾吧!”
孙建伍扭头一看老张头,那老张头顿时羞的老脸通红。
对着小东子喊道:“小兔崽子,谁让你动我褥子了?我那褥子招蚂蚁,我洒点茶叶水杀杀虫子!”
小东子听完老张头的话,边揉着后脑勺,边小声的嘀咕着:
“一个破棉花套子做的褥子,没糖没密的,怎么还招上虫子了呢?”
“…”
看着远处的小东子,老张头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伍子,直到刚才陈星汉来大礼堂开会,我才缓过劲儿来。敢情这帮小神仙说的送我回家,是让我真的提前退休回家啊!”
其实孙建伍也想到了这一层,只不过他怕说出来,会让老张头更伤心。
师父今年五十七了,正好压在文件上说的,55岁提前退休的杠上。
可是孙建伍就算绞尽脑汁,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农资局的文件,会突然让这些为了化肥厂,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工人都提前退休。
而且是一点情面不讲,一点余地没有,甚至是一个不留!
老张头和孙建伍说完了这些话,吃力地撑起了身子。
摸了摸大烟囱上红砖,他伤心地说道:
“老伙计们,我老张头要走了,这回真的是要走喽。再见了,化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