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
看着孩子短暂的笑意,裴书臣心里又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令他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头。
回来的这些日子,他去寻了当年师父留下的两个遗孤,果然……果然……
这个孩子怎么就不肯对他说,自己当年怎么就没信他……
明明只要仔细调查,依着当年季昌宁的势力,他这个太师首辅,想要查出真相,易如反掌。
自己怎么就不信他……怎么就没好好查下去……
以至于后来,他从未给过季昌宁好脸色,自然也未曾见过孩子少年意气风发,笑如阳光的瞬间……
看见裴书臣蹙眉,季昌宁的下意识,有些无措,像个犯错被大人发现的孩子。
然而,这抹情绪只是稍纵即逝,他迅速收敛了心神,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冷静。
淡淡开口,声音平静而疏离:“朕有事来寻秋相,没想还是叨扰到裴公,裴公身体好些了吗?”
每一字,每一句,都恰到好处,既不失君臣之礼,又无半点逾越,仿佛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美玉,圆润而无瑕。
您应该满意了吧……我终于成为您眼中完美的帝王……
心口突然撕裂得难受,裴书臣只觉胸口闷疼得愈发厉害,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天子。
不……是看着他的大徒弟——季昌宁。
季昌宁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想着裴书臣也是不愿同他废话的,算了……习惯了。
“既如此,朕就先走了——”
脚步刚刚迈出去,却被时序政唤住,“等一下。”
“陛下今日所赐令牌,臣收下了。”
其实,还是欢喜——时序政知道是他,却没拒绝。
但又怕那只是试探……
顿了一下,才轻启薄唇,声音冷淡而疏离:“什么令牌?朕不知小时大人说的是什么。”
说完,季昌宁便想尽快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压抑的地方。
然而——
就在他走出第三步时,一个熟悉而略显沧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穿透了寒风。
“陛下,风雪太大,府内房间很多……”
“若陛下不嫌弃,就在此留宿一晚吧。”
【宁儿,外面太苦,停下来,这里有家……】
季昌宁如此聪慧之人,怎么会听不懂。
但他不敢赌……也没精力赌,裴书臣的真心有多少。
若……不是他理解的那样呢?
若又只是他一厢情愿呢?
还要大雪天,把他赶出去,跪在门外吗?
……
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最终,季昌宁选择了逃避。
“雪快停了,朕不叨扰裴公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不需要你们了……】
裴书臣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在原地足足有两秒。
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季昌宁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懊悔,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痛苦。
心口处隐隐作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脏。
不知是因为岁数大了,身体变得脆弱,对情感的承受力也随之下降。
还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对这个孩子有着太过深沉的愧疚。
一向以自持闻名的世家公子,在这一刻,也会有失态的那一瞬间。
原本如同泰山般沉稳的形象,在这情感的冲击下,出现了一丝裂缝。
“陛下——”
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带着满满的愧疚与自责。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打着周围的空气,也试图敲开季昌宁那看似坚硬的心。
季昌宁的身形微微一顿,脚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但仅仅是片刻,他便没有回头,继续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行走。
可背影不知为何,竟然显得格外消瘦羸弱,似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般无助。
“宁儿——”
又是一声呼唤,只是这声比之前更加微弱了许多,就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分明季昌宁已经走出好远,可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那一声呼唤像是直接落在了耳边,那声音如同鬼魅般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季昌宁原本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与自己内心的某种力量做着激烈的斗争。
最终,他停了下来……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大不了,就是被再践踏一次!
就当是给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吧。
他像是下定决心般,猛地转身回头。
就在这一瞬!!
“师父!!”
时序政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惊恐和慌乱。
只见他身形踉跄,随着裴书臣倒下的身躯一并屈膝跪倒在地。
裴书臣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支撑的破旧木偶,直直地向下倒去,
而时序政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去扶住他,却被冲力带着一起跪倒。
季昌宁瞳孔猛然放大,眼中满是震惊和慌乱。
他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裴书臣紧紧捂住胸口,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白天的时候,刚刚因为小徒弟的离世,情绪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昏过去一次。
身体本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危房。
现下本该好好修养,哪里又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
季昌宁神色复杂,瞳孔之中是难得见到的慌乱,“我……我……是不是我气到您了……”
裴书臣紧蹙着眉头,有些不满季昌宁的反应,胸口更是闷痛,忍着气:
“咳咳……你现在该配合佑儿,不是在这里自怨自艾!”
看着季昌宁一瞬失落的神情,又有些无奈不忍:
“先扶老夫回去啊,你们准备让老夫陪着你们在外面冻一夜吗?”
“咳咳……”裴书臣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胸口像是插着一把匕首一样——
“裴公……我……”季昌宁想去搀扶的手,几经犹豫,垂落……
时序政颇有眼力见的撤了手,“师父,我先去给您备药。”
裴书臣皱眉,抬眸扫了一眼时序政,算是答应了。
临走前,时序政把裴书臣的手,搭在季昌宁手上,“那就劳烦陛下扶师父回去了。”
看着呆愣的季昌宁,裴书臣叹气:“走啊,不冷?”
季昌宁微微摇头,有些拘谨地搀着裴书臣的手臂,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走在雪地上。
“咳咳……”又开始止不住咳嗽起来,季昌宁有些手足无措:
他犹豫再三,小心谨慎的看向裴书臣,低声开口:
“要不,我背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