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佳氏住了一个来月,每日不是喷着香水,细细地看各样女儿处拿来的宝贝,就是在佛前絮絮叨叨地祈福,摆弄求来的各色贡品,只求女孩儿的魂魄不要投到女儿肚子里,好叫女儿这一胎生个男孩。
这时宫人来报,长春宫的璎珞来了。她拿上来一个铜镀金架蛋形蓝玻璃香水,瓶抿嘴笑道:“老夫人,皇后娘娘吩咐了,皇上赏的这一瓶古龙水,香味浅淡些,适合您这年纪。还有……”她亲自从身后一名一脸惶恐的小宫女手中捧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小叠颜色老气的布匹:“这是娴答应让人送来的贺礼。奴婢在外头见着喜珀,她不大敢进来,所以奴婢带着她一并进来了。”
杨佳氏把那一瓶香水用了大半瓶,正想着再找女儿要一瓶,皇后就送了来,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忙道:“皇后娘娘真是好心肠,我先前听说国舅爷……啊不是,大人殁了,心里也是难过,只是皇后娘娘有言在先,所以不便去打搅。就是娴答应这礼,颜色也太老气了,还这么少,真够小气的……算了,那劳烦大妹子你帮我拿去收起来。”
嬿婉本来听见“娴答应”三个字已经警惕起来了,见杨佳氏如此,只得先虑着不得罪璎珞,忙道:“额娘,璎珞姑娘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您不能这样!”
璎珞却道:“炩贵妃娘娘,不妨事的。奴婢正好也想和老夫人说两句话。老夫人,这些东西,奴婢帮您一块儿拿着,请您先回偏殿去吧。喜珀啊,东西都送到了,你回去和娴答应通报一声吧。”
两人进了偏殿,璎珞收起笑脸,让人关了门,遣走其他人,只留下杨佳氏,这才翻开了如懿送来的那些布匹:“夫人,方才奴婢检视了这布匹,觉得有些不对,请您看看。”
布匹下,躺着一个小小的纸人,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字,腹部点着墨点。
杨佳氏立刻跳起来:“这,这是什么东西,看着像是下咒的!那个娴答应,要咒嬿婉吗!”
璎珞“嘘”了一声:“小声些!”接着摇摇头:“您想,这布匹这个颜色,贵妃娘娘肯定穿不了,她又孝顺,最后还不是孝敬您。您又不会在宫里就把这些布匹裁成衣裳,也就不会去翻动了,这藏在最下边的纸人,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在了您这儿。到时候若是借个由头翻出来,这巫蛊,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杨佳氏顿时又惊又怒:“不是,这咋回事,我,我都不认识这个娴答应!她做什么要害我!”
璎珞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下来,道:“这其中的恩恩怨怨,三两句地讲不清楚,现下炩贵妃肚子大了,受不得惊吓,所以,奴婢不敢让她知道。只是她这第一步,已经做完了,若是您坐以待毙,只怕就有后几步等着您了。”
就在这时,进忠已经到了承乾宫,说皇上让老夫人去一趟养心殿。
嬿婉一下有些慌,但是转念一想,额娘虽然礼仪粗疏,这几日却是没怎么踏出承乾宫,压根也不可能去冲撞谁。
但是就那一下慌张,她就忽然感到肚子有些疼起来。
进忠见她面色不好,忙道:“放心吧炩主儿,皇后娘娘也在,不会出事的。”
嬿婉这才心下稍安,让春婵去说一声。
杨佳氏出来时,强行镇定了慌乱的神色,吩咐道:“娘娘身边的那个,对就你,澜翠,把这些娴答应送来的布匹,一起拿去养心殿。”
她到了门外,见轿辇已经等着了,一名青衣宫女站在轿辇边,自我介绍说是皇上身边伺候的青樱,得皇上之命来陪伴杨佳氏同去。
进忠道:“这是皇上特赐的恩典,您请吧。”
杨佳氏也确实有点腿发软,于是由人扶着上了轿子。
璎珞和澜翠一路跟着,到了养心殿,她深呼吸一下,对璎珞道:“妹子,来,扶我一把。”
璎珞用眼神止住就要说话的澜翠,上前扶她下轿。
杨佳氏颤巍巍地走下来,扬声道:“这坐了一路的轿子啊,陡然一站,腰酸腿乏的。”
她跟在璎珞身边,东张西望地进了养心殿。
璎珞和青樱带着她,走到两个坐着的人身边。
其中一人她认得,就是皇后娘娘,她边上站着明玉,那另一个在主座上东倒西歪的男人,定是皇上无疑。
边上还站着一个衣裳老气,头上只戴着绢花,满脸浮粉的女人坐在一边,看着倒是跟那个青樱有点像,想来是那宫女的额娘,母女俩一同在宫里伺候。
她的心跳扑通扑通,根本停不下来。真想这时候有一杆旱烟,能让她抽上两口,醒醒神。
她混混沌沌地,张嘴想说什么,鼓了半天劲,一拍大腿,扬声道:“贵婿!您可得为妾身和炩贵妃娘娘做主啊!”
所有人都被这句“贵婿”说愣了,连皇帝也懵了。
进忠刚想上前提醒一句注意礼数,杨佳氏已经席地而坐,哭骂道:“贵婿啊,贵妃娘娘要给人害死了!今儿有个娴答应说给贵妃娘娘送布匹,您倒是好生看看,那布匹里头都是什么呀!哎哟,是谁要害我的女儿啊!贵婿!贵妃娘娘肚子里的是你的龙种啊!你可不能让旁人把她给害喽哇!”
有人想上前把杨佳氏拉下去,容音制止了他们,道:“澜翠,那布匹里有什么?”
杨佳氏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掀开布匹,一个纸人飘飘悠悠地坠在地上:“皇后娘娘您看看,就是这个!我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看这玩意儿也知道,这是诅咒!”
容音转向如懿:“娴答应今日一定要本宫请来炩贵妃的额娘,原来是早知道炩贵妃受人诅咒暗害么?”
如懿懵了。
她原本坚信杨佳氏这种粗俗的恶毒女人,一定和魏嬿婉合谋,偷偷地诅咒她,才会叫她的一双儿女都体弱多病。所以她让喜珀借送礼之名,偷偷把这纸人塞进承乾宫偏殿,到时候除了这样证据,定然还能翻出来别的,也就不会有人管证据是真是假了。
而如今杨佳氏竟然提前嚷出来了,倒是显得坦荡。
母女俩果然一丘之貉,都是一般地狡诈!
她咬咬牙,嘟嘴道:“请皇上和皇后娘娘细看看,这上头是谁的生辰八字。”
杨佳氏立刻嚷起来:“狗奴才!皇上,皇后娘娘面前,有你一个嬷嬷说话的份吗!”
青樱忍住笑意,道:“夫人,那是娴答应,可不敢失礼啊!”
杨佳氏混乱的思绪被打断,注意力被转移,疑惑道:“哦,她不是你额娘?”
青樱憋得辛苦,好不容易才道:“娴答应是奴婢的姐姐,不过年岁是差得多些,不怪您错认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璎珞已经捡了纸人上前,奉给皇帝和容音。
皇帝看看,道:“这是,娴答应的生辰八字,这墨点又点在腹部,难道娴答应觉得,这纸人诅咒的人,是你和你的孩子?而小阿哥的不适,璟兕的心症,都和这诅咒有关?”
如懿淡淡道:“我不知如何得罪了夫人,竟要被如此诅咒,一双儿女,年幼重病,又有何辜?难道夫人要害了皇上的子孙才欢喜吗?”(台词改编自原剧)
杨佳氏哭道:“妾身冤枉啊!我连字都不认得,还有娴答应,你什么时候生辰,我怎么知道!”
如懿冷冷道:“我和炩贵妃同在宫中,炩贵妃要知道我的生辰,也不难。而且,有人看见你每日在偏殿祝祷,说什么让开吧你之类,难道不是诅咒之词?”
说罢便道:“请皇上让承乾宫的桃儿过来一问。”
澜翠心道桃儿为什么要对娴答应说这种事情,主儿平日又不曾亏待她!再说娴答应是可以投靠的对象吗?
皇帝却仿佛真有些疑心,叫人去承乾宫让桃儿来了。
桃儿来了,不等人问,她便直愣愣地,梦呓般道:“奴婢听见了,夫人每晚在佛前祝祷,说什么保佑我儿生下贵子,让开吧你,让开吧你,让开吧你,奴婢听见了,夫人每晚在佛前祝祷……”
杨佳氏道:“妾身所言,不过是要女孩儿们的魂魄让开,不要投到娘娘腹中,好叫娘娘生个阿哥!妾身还不是为了皇上您有个香火传递啊!妾身若做下这样诅咒的事情,何必自己说出来!”
她一下躺在地上,一边拍腿一边嚎:“我冤枉啊!我不活啦!六月飞雪啊!我比窦娥都冤啊!”
璎珞一看这桃儿估计是被控制了,现在这个场面有点难以收拾,于是道:“现下双方各执一词,皇上,奴婢倒有一言。”
皇帝道:“你说。”
璎珞道:“奴婢确实见着喜珀送了布匹进承乾宫,如今魏夫人声称在其中翻出了一个纸人,娴答应却说是魏夫人早行诅咒之事。不过皇上,皇后娘娘,奴婢斗胆一问,方才魏夫人进来时,您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皇帝道:“是有股甜腻腻的怪味。”
璎珞道:“这就是了。炩贵妃娘娘孝心,把皇上赏赐她的一瓶香水给了魏夫人用,魏夫人这气味就是从那香水上来的,明玉去送赏赐时闻见了这味道,回来说起魏夫人喜欢香水,皇后娘娘才想着把那瓶古龙水赏给她。
魏夫人喷了这么多,若是如娴答应所言真的做了这个纸人,如此阴私之物,要防人查知,便要贴身带着才对,那这纸人上,定有浓重的香水气味。若是这纸人是如魏夫人所言,是从娴答应所赠的布匹中翻出来,娴答应爱沉水香、每日用皇上赏赐的绿梅粉,人尽皆知,这纸人也许会沾上这两样气味。”
皇帝和容音让杨佳氏站远了些,又让青樱、进忠嗅了嗅纸人,进忠道:“这上头并不是魏夫人身上那种甜香味,而是绿梅粉的味道。”
青樱细细分辨:“鹰条白,金汁……奴婢相信魏夫人是不会用这些东西的。”
容音又道:“娴答应,魏夫人,你们二人各自用左右手,把这纸人上的字抄写一遍。届时让内务府比对字迹,一看便知。来人,上笔墨。”
笔墨端上来,杨佳氏别说写字了,连握笔都不会,手攥成拳头握着笔杆,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是对着画,右手写完已是和纸上的字迹大相径庭,又换左手,刚写了两笔就嚷道:“皇后娘娘就饶了妾身吧,实在是写不出来了!”
轮到如懿,她却是斜着眼睛嘟着嘴,就是不动笔。
容音道:“娴答应,魏夫人已经证明过了,该你了。”
如懿道:“皇后娘娘何必如此逼迫,魏杨氏行事不端,本就该受点教训。”
容音了然,道:“那你就是认了?方才开始你就上蹿下跳,空口白牙的,就把罪名栽在夫人身上,如今看来,竟是你一意栽赃。”
青樱给喜珀使了个眼色,口中发出“喊冤”的口型。
喜珀立刻跪下道:“皇上,皇后娘娘,奴婢,奴婢今日听了娴答应之命去送礼,可实在不知道这布匹里竟然有这东西,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皇上,皇后娘娘明鉴啊!”
如懿心下暗暗不齿于喜珀一到关键时刻就不顾她这个主子,嘟嘴道:“皇上,臣妾百口莫辩,可是,璟兕一生下来就得了心症,臣妾的儿子身子也不好,难道皇上,不心疼这两个孩子。”
青樱道:“双生婴儿早产,本就难保康健,平贵人年轻产子,产程顺利,也有一位阿哥没保住,何况娴答应明明是大龄产子,饮食还百无禁忌,导致难产。这两个孩子身子不好,是因为诅咒,还是因为你自己,娴答应心里没数,打量皇上皇后娘娘心里也没数吗?”
如懿嘟嘴道:“青樱,你我同出乌拉那拉氏……”
她话未说完,杨佳氏已经从地上爬起来。
诅咒、妖邪、嫼母案、乌拉那拉氏……一个个词在她脑中交织起来,又将仙师的预言串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嗷地一声弹起来,冲上前就把如懿连人带椅子推倒在地!
如懿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被又扇又挠,杨佳氏一边撕打,一边尖叫:“我知道了!你是乌拉那拉氏养出来的,就跟那个嫼母一样,是个妖邪!要不你怎么这么懂诅咒,肯定是你母家那些人教你,好叫你压着嬿婉!皇上,快把这个妖邪镇住,才是正理啊!”
皇帝看似着急,实则手一直摇摆,不让宫人上前,直到如懿被旗头都被打散了,挠得满头满脸的血痕,杨佳氏从头上拔下簪子就要往她嘴上戳下去,才下令道:“还不快把她俩拉开!”
进忠、青樱、喜珀、澜翠一起上前,才勉强把杨佳氏拉了回来。
杨佳氏道:“贵婿,妾身就问您一句,是贵妃大还是答应大?”
别说贵婿了,现在就是杨佳氏喊皇帝一声贵子,他都乐意应,立刻道:“是贵妃大。”
进忠道:“夫人,这答应啊,是宫妃中最末的一位。”
杨佳氏道:“那不就结了!我女儿是贵妃,她是答应,我有什么必要咒一个答应!她为什么觉得我诅咒她!一定是因为妾身夜夜在佛前祝祷,她是个妖邪,受不了菩萨显灵,妾身一祝祷,她就难受,所以觉得妾身在咒她!您看看这个丫头……”她把桃儿拉过来,又道:“您看看,这死丫头痴痴傻傻,从方才开始只会重复这两句,不是中邪了是什么!”
她一发狠,往桃儿面上用力掐了两把,桃儿吃痛,呻吟一声,眼神忽然多了一丝清明,却还是迷迷瞪瞪,道:“我,我怎么了,我,我在说什么……”
杨佳氏没好气地用手指狠狠戳她额头:“还说呢!你这背时的蠢奴才!你被妖邪蒙了心了,要害死你主子了!”
进忠急忙接过来话茬:“皇上,这桃儿的症状,跟从前舒嫔娘娘的梦呓之疾,怎么看着那么像呢……”
容音道:“先寻太医过来给桃儿看看,娴答应,即刻禁足!”
这时,王蟾忽然急切地从外边冲进来:“皇上,皇后娘娘,不好了,我们主儿,她动了胎气了!”
杨佳氏吓得一激灵:“什么,嬿婉动了胎气了!”她立刻又开始哭嚎:“贵婿啊!嬿婉一定是看妾身这么久没回去,吓着了啊,她都是被这乌拉那拉氏害的啊,您一定要为嬿婉做主啊!”
容音站起身来,道:“皇上,事出紧急,现下顾不得什么忌讳了,臣妾即刻过去主持大局。”
璎珞道:“魏夫人,您不要慌,先去养心殿偏殿等待,明玉留下来照顾魏夫人,澜翠、王蟾马上去把当值的太医请来。喜珀,送你主儿回渺云阁。”
嬿婉见额娘许久未归,桃儿又忽然被叫走,即使努力地镇定心神,还是忍不住焦心,这一急,便又感到阵阵腹痛。
春婵去请田姥姥,她看看嬿婉的脸,立刻道:“这是动了胎气,要生了!”
众人都是大急,忙慌慌地准备热水剪刀。
好在这时候嬿婉本来也接近临盆,如今虽然提早了十几日生产,情况还是比较稳定。
加上皇后来得及时,又带来魏夫人平安无事的消息,众人有了主心骨,也就不慌张了。
到了傍晚,嬿婉平安生下一名男婴。
消息传来,杨佳氏念了几十声佛,想到嬿婉出生后,丈夫失望,婆母也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直到生下佐禄,她才扬眉吐气,挺直腰杆。现下女儿也有了一个亲生的儿子,从此在后宫,也算地位稳固了。
皇帝也心念一动,道:“朕的十二阿哥,生下来了!”
两人到了承乾宫,容音道母子俩都睡着了,皇帝便也不急着去看。
他在正殿的书桌上坐下,让人取来笔墨,写下一个“琰”字。
写毕,他说:“‘诸侯有不义者,王命使持琰圭之节以执之。’这孩子,就叫永琰吧。还有,今日嬿婉产子,朕欢欣之余,也想起先前夭折的阿哥连个名字也没有,又觉得遗憾,那个孩子,虽然已经下葬,朕还是难以忘怀,就序齿为十阿哥,赐名永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