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大学士、经略将军兼四川总督傅恒带着部分兵马离开京城,先至西北,再由陕入川,沿途调集陕甘一带军队,办理战马等事务,数十日后到达金川前线。
他一路上与士兵同吃同住,甚至在大雪封山,马匹难行的时候,带头一日步行七十里,翻过山头。
白日急行军,晚上还点灯熬油,与在前一次增兵时被派到前线的德其布保持通信,了解军营中的情况,并且沿途对川陕一带的军政、民政进行了考察。
到了前线,傅恒立刻整顿了军务,清理了奸细,重新起用岳钟琪,对军事部署作出一系列安排,还亲自带兵攻打碉楼。
当年在漠北管庶务的经验派上了用场,很快,清军在正面战场上取得了一些胜利。
捷报传回京中,而此时,国库也已经捉襟见肘,皇帝也有些退缩之意。
他发出旨意,前后发诏书数道,命令傅恒尽快班师回朝,国库已经撑不到明年四月。
对此傅恒的回答是:“臣受诏出师,若不扫穴擒渠,何颜返命?臣定于四月间报捷。”
而经过近两年的战争,本就生存条件严峻的金川军民,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而清军这边增兵三万,士气昂扬,部署得宜,两相比较,金川已经断绝了胜利的希望。
于是在乾隆十四年正月二十,金川土司莎罗奔令头人进献《甘珠尔》,顶经立誓,永不侵扰诸番。
近两年来久攻不下的金川,在傅恒带兵出征后在短短两个月内便降了,消息传回,皇帝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
二月,岳钟琪率部至成都傅休整,傅恒班师回朝,给他带回来两个锦盒。
朝堂之上,众目睽睽,傅恒跪下,高举托盘,朗声道:“奴才已经斩杀叛贼阿扣与良尔吉,为皇上献上此二贼首级,收于锦盒之中,请皇上一观。”
还没醒过神的皇帝懵了,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傅恒接着说:“奴才出征之前,皇上曾与奴才商议,谓得阿扣者,得金川民心。奴才至军中,果然查知,阿扣勾结莎罗奔,扶持良尔吉,网罗各部土司,安插耳目暗桩,煽乱番民,遗祸无穷。而今莎女阿扣伏诛,金川人心溃败,不敢再生作乱之意。皇上果然天纵英明,料事如神。”
文武百官赞叹傅恒、岳钟琪克敌制胜的功业,敬服皇帝英明神武的判断。
皇帝被架了起来,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他也不能提自己渔色的小心思。
而且,面前的傅恒,让他感到陌生。
傅恒不再是那个依靠仰仗自己培养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恭敬驯顺的侍卫。
现在的他,是文武百官心目中的将相之才,是年纪轻轻就建立巨大功业的当朝勋贵。
皇帝的喉结动了动,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
很快,傅恒获封一等忠勇公,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皇帝亦下旨为富察氏建立宗祠,并为傅恒建造府第于东安门内。岳钟琪获封三等威信公,加授太子少保。兆惠入军机处,成为军机大臣。
其余有功者,交由各路将领一一褒奖、升官。
德其布在前线作战英勇,而且原本就是傅恒的手下,傅恒有心提拔,将他升为六品把总,不日派往藏地驻防绿营任职。
藏地偏远难行,这一去,恐怕有很长一段时日不能回来了。
趁人还在京城,他去索绰伦家拜访了一回。
桂铎已到知天命之年,衰老让他更加难以抵御当年落下的旧伤和疾病,几年前稍有些起色的身子如今又颓弱下去,人瘦得如门外那丛竹子一般,两鬓也已斑白。
许是这些年喝了太多的药,他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气,珠隆阿的妻子年前生下一个女孩儿,明明是见谁都笑的随和性子,偏抱到他这个玛法面前就哭闹不休,软而薄的头发都炸起来,恐怕就是不喜这药气。
德其布的来访让他难得地多了几分精神,甚至还有余力开玩笑:“从此,该换我喊你大人了。”
德其布挠头:“您可别开我玩笑了。”
两人说了些闲话,桂铎免不了操心他二十八岁官居六品,到底是年轻了些,还得谨慎谦逊,提防明枪暗箭。德其布说当年傅恒给他写信,说魏佐禄的姐姐在宫里平步青云,让他舅舅们先避一避。舅舅们认为若是那位炩娘娘是个明理的,那定然不会因为他们替她管教弟弟而迁怒,那么打了也没事;若是炩娘娘和她额娘一样糊涂,真为了那不学好的弟弟对付他们,那不再打佐禄一顿岂不是白白吃亏?
及至后来,有个京城来的寡妇,说是炩妃娘娘宫女的姑姑,递了消息来,说炩娘娘为着弟弟从前不学好,没出息,恐怕踏入歧途,拖累额娘,很是头疼上火,只是人在宫中,鞭长莫及。如今总算有仁人义士慷慨相助,炩娘娘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见怪?只希望他们加大力度,不要手下留情,也不必顾及其母杨佳氏,只不要让杨佳氏知道这是炩娘娘的意思就成,并且奉上了装着银子的荷包。
于是舅舅们更是有底气,每次从边境驻地换防回来,就一门心思看管教训魏佐禄。
魏佐禄被殷切“教导”了一段时日,如今人也收心了,甚至还读了书,成了童生。杨佳氏看儿子确实是出息了些,只顾着跟庄子上的人炫耀,别的也就不管了。
桂铎有些无奈,看来德其布性情彪悍,是有些家学渊源在身上,只得道:“也不要打得太狠了,到底是亲姐弟,真有个好歹,宫中的贵人还是会不悦的。”
他想了想,没有提乌拉那拉氏家小女儿的事情。
一个受尽凌虐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善待自己的人被虐待自己的亲人牵累,差点一命呜呼,因此燃起复仇之心,要回宫剑指昔日亲人。
他心知宫里那个乌拉那拉氏绝非寻常宫妃,而是牵扯诡异祟物,其邪门可怕远远超过世人想象的极限,入宫,等于是踏入大恐怖之境地。
可小乌拉那拉氏心志坚决,而他也有私心,虽然香云说过女儿已经逃脱了原本的悲惨命运,但只要乌拉那拉氏一日在宫中,他就一日不能放心女儿。多个能斗倒乌拉那拉氏的人,他也多一重安心。
最终,他不再劝阻,而是给她划了一条自保之道。
这些事情是无法向看不到那些东西、又被抹去记忆的德其布解释的。
何况他这些年大仇已报,也过得很好,没必要再让他回想起父母接连离世的阴影。
于是他又说了些旁的闲话。
夜幕降临,德其布怕扰了他歇息,起身告辞。
他坚决要送德其布出门,到了院中,忽然一阵微风吹动院中那丛绿竹,发出簌簌的响声。
他忽然有些恍惚,鬼使神差地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没等德其布回答,他也觉出这话似有不祥之意,但话已出口,也不知如何岔开。
两人沉默一阵,德其布忽道:“大人,等娘娘到了五六十的年纪,她说不定就把从前的事情给忘了。”
桂铎叹了口气:“谢谢你,德其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