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析津府百里之遥,有一处山谷宛如巨兽蛰伏。
山谷四周,峰峦环抱,地势险要,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如丝线般穿过山林,隐匿于层层林海之下,若非刻意探寻,极难发现其踪迹。
步入山谷,只见营帐连绵成片,边角规整,绳索紧绷,排列得井然有序。每一顶营帐前,旗杆笔直挺立,军旗猎猎作响,其上的金花图案在阳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辨,昭示着军队的归属与威严。
营地中,士兵甲胄鲜明耀目,甲片紧密相连,在日光下反射出冷峻的光芒。他们手持长枪、利刃,队列整齐,或巡逻,或值守,身影穿梭其间,虽人数众多却行动有序,彰显出高度的纪律性与专业性。
中军大帐之内,篝火摇曳。
只见两女子尽着黑色劲装,然而气质却大相径庭。
一位女子,面容冷峻,眸若寒星,眉梢眼角矜贵之态尽显,恰似那矜骄冷艳的白芍,叫人望之生畏,却又移不开目光。
另一位女子,举止优雅,仪态万方。她面容温婉,神色间满是平和,嘴角仿佛时时都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浑身散发着娴静端庄的气息,恰似那空谷中的幽兰,不事张扬,却在无声中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令人心生亲近却只敢远观。
此刻,两人并肩而坐,一冷一暖,相互映衬。那独特的气质在营帐中交融弥漫,相映成辉,光彩夺目。
“耶律南仙还没有消息吗?” 潘简若向篝火中添了一根木柴,第三次询问起析津府的情况。
李潆的远山眉微微皱起,轻轻叹了口气,却未发出半点声音,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潘简若见状,不由得轻咬薄唇,神色凝重,沉声道:“此番咱们一共带来两万人马,其中一万是由右厢兵重新组建的金花卫,五千是龙朔卫,还有五千是李嵬名的擒生军。咱们一路千里奔袭而来,又遭遇了暴风雪,如今在这山谷已经驻扎五日。
目前咱们的粮草,最多也就撑十日。当下必须得做个决断了。要是现在回师,急行军十天,勉强能撤回西夏故地。可要是不回军,那就得马上向析津府进发,尽快发起进攻。否则一旦粮草断绝,军心不稳,到时候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李潆听了这话,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对潘简若回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内卫传来消息,说那小妖女被皇帝囚禁在了深宫之中,从那之后,我就和她断了联系。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绝对不会蠢到毫无防备,肯定还留有后手。
我和她之间有一套只有我们知晓的通讯方式。自从消息断绝后,我已经试过好几次用这秘密方式联系她,可都没有得到回应。无奈之下,我令析津府皇宫里的谍子冒着生命危险去试探那个身处皇宫的‘耶律南仙’,她竟毫无反应。
依我看,那个‘耶律南仙’大概率是个替身。而她本人之所以无法传出书信,想必是担心暴露自己。依她一贯胆大心细、惯于以自身为筹码谋情的性子,此刻应该是还在公主府中。”
“我看过你提供的情报,辽皇在析津府周边屯有五万兵力,长春州汤谷里一带更是集结了十万大军与耶律光激战对峙。咱们这两万人想要迅速攻下析津府,确实有些困难。” 潘简若微微皱眉,一脸忧虑地说道。
李潆轻轻转过头,看着满脸愁容的潘简若,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说道:“怎么啦?咱们殿前司之花、金花卫的大将军,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要是杨炯在这儿,他五千人就敢去攻打析津府。他一万人就可接连灭掉高丽西京和金上京。你这师傅啊,往后怕是管不住他喽。”
潘简若闻言,白了李潆一眼,轻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会管不住他?他要是敢不听话,我打不死他!”
“哟~!也不知是谁当初不顾艰难,奔袭近千里,整整七日不眠不休,只为寻找他的踪迹;也不知是谁整日吵着嚷着要回长安;更不知是谁天天对着远处发呆,再这么下去,都快成望夫石喽!” 李潆眉眼弯弯,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娇笑连连,语气里满是调侃的意味。
潘简若听了这话,顿时俏脸一红,恰似霞披幽兰,光辉明艳。
可转瞬之间,她便有些委屈,平日里那温婉的声音此刻也冷了几分,说道:“要不是你花言巧语哄骗我帮家里组建什么金花卫,我早就回长安去了!你们一个个倒好,都能回家团圆,却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北地受苦。如今你还好意思拿这话来打趣我,你真是没良心。”
李潆心里明白,潘简若这是受委屈了。
回想起当初,潘简若千里奔袭,一路历经艰险,受伤之后仍咬牙坚持,一路征战到兴庆府。得知杨炯失踪的消息后,她更是失了魂魄一般,整整七日未曾合眼。
后来西夏局势初定,急需有人来整编右厢军,李潆思来想去,整个西夏故地,论能力、论关系,唯有潘简若最为合适。于是,李潆便连哄带骗,好说歹说,才将潘简若留在了西夏故地负责整兵之事。
如今见潘简若真的动了气,李潆赶忙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亲昵地拉住她的胳膊,撒娇般说道:“哎呀,生气啦?要不我给你赔个不是,道个歉?”
“哼,我可不敢当,哪能劳您这尊贵的公主给我道歉呢。” 潘简若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阴阳怪气,一听就知道还在赌气。
李潆瞧她这模样,不禁轻笑出声,眼珠子滴溜一转,计上心来,故意说道:“好好好!那就不道歉!我就知道你大人有大量,不会真跟我计较。”
潘简若一听这话,原本就气鼓鼓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狠狠剜了李潆一眼,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李潆与潘简若相处日久,对她的脾气可谓是了如指掌。潘简若外表看起来端庄娴静,可实际上内心炽热似火,性子坚韧不拔却又不失温柔。平日里嘴上说得厉害,可心却比谁都软。
“诶,你这是要去哪呀!怎么,不想见你的好徒弟杨炯了?” 李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潘简若,脸上带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好笑地揶揄道。
“你和他联系上了?” 潘简若原本还带着怒意的脸上,瞬间神色大变,怒意全无。她双眼放光,紧紧抓住李潆的胳膊,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急切。
李潆见潘简若情绪稍缓,便轻扶着她重新坐下,随后拿起一旁的水壶,动作娴熟地给她倒了杯热水,神色认真道:“目前还没和他联系上,不过我敢断定,要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在析津府和他碰面。”
“你怎么如此肯定他会去析津府?按照先前的计划,他不是该从恤品路的率滨城撤退吗?” 潘简若柳眉轻蹙,眼中满是疑惑。
李潆见她这般急切,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我刚收到消息,杨炯在凤水山掘开堰塞湖,水淹完颜撒离赫先锋九千,完颜撒离赫就此殒命。
徒单山熊昭告天下,以遗命之名占据蒲与、上京两路,号令各个部落出兵驰援,继续追击杨炯。
这消息一传出,天下震动。韩王完颜飒马率先起兵,宣称徒单山熊勾结杨炯弑君,此刻正率领大军朝蒲与路进发,其他部落也都蠢蠢欲动,东北之地现在乱成了一锅粥。”
潘简若对杨炯弑杀天子之事早已见怪不怪,毕竟他招惹了一群疯子公主,连大华皇帝都敢下杀手,杀个金国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当下,她神色一凛,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杨炯会从蒲与路进入辽国?”
“依我对他的了解,一方面,他肯定舍不得他的小妖精受委屈;另一方面,为确保行动隐秘,他极有可能会隐蔽行踪,或者做出向其他方向撤退的假象。但最终,他一定会来析津府。” 李潆目光坚定,语气中满是自信。
潘简若听后,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冷静分析道:“即便他能及时赶来,咱们两军会合,兵力加起来也不足三万。单纯攻城倒还好说,可咱们此次作战的目的是营救耶律南仙。要是摸不清析津府的状况,一旦遭遇意外,那后果完全不可控。”
李潆轻轻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接着说道:“咱们再等一天。要是耶律南仙还不回信,咱们就强攻析津府!我已经令析津府的谍子提前潜入耶律南仙的公主府。一旦咱们攻入城中,找到她便立刻带回兴庆府,绝不耽搁。”
“你……你这么做,怕是会打乱她的计划。” 潘简若紧盯着李潆那深沉如渊、寒意刺骨的眼眸,满脸担忧地提醒道。
李潆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她能有什么计划!千里飞信向咱们求援,为了救她,我都顾不上照顾正怀着孕的李嵬名。顶着暴风雪一路疾驰,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结果她倒好,弄个替身入宫,自己躲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让咱们在这儿为她提心吊胆,就她最会折腾人!”
潘简若深知李潆此刻心中焦急,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说出这般气话。
既然李潆已经决定明日开拔,潘简若便不再就此多言,转而岔开话题说道:“我听你提及,李嵬名怀孕时染上了瘟疫,还用过青霉素。杨炯不是说,这种情况下怀孕的孩子很可能会畸形吗?可她为何还要执意留下这个孩子……”
李潆满面愁容,忍不住伸出玉手扶住额头,尽是无奈之色,叹道:“李嵬名那性子,谁能劝得动?起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假孕。后来,我去找杨炯,又回了长安,等再次回到兴庆府,我就发觉她总是躲着我。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有了异心,便暗中将她控制起来,秘密调查了许久。结果发现,她竟派人去皇宫的药房抓药,而且抓的还是安胎药!她可真是能瞒啊,自己怀孕将近两个月,愣是一声不吭,当时差点把我给气死!”
“那她到底什么态度?是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 潘简若眉头紧皱,关切地问道。
李潆长吁短叹,一脸无奈:“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跟着宫女学做女红呢,孩子的衣服都已经做好两套了。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要是我不让她生,她还不得跟我拼命呀!”
“或许等我们自己也成为母亲的那一天,就能理解她的这份执着了吧。” 潘简若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附和道。
“理解什么?你让我怎么去理解!倘若三个月后郎中判定她腹中胎儿畸形或者先天不足,那这孩子绝对不能留!李嵬名还年轻,往后要孩子的机会多的是。可要是真生下一个有残缺的孩子。以李嵬名那性子,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补偿这个孩子。
咱们家自然不缺钱财,也并非觉得生个残障孩儿就丢了脸面。关键在于李嵬名手中还握着半个西夏。这残缺的孩子一旦出生,她肯定会想方设法用手中的权力去补偿。
杨炯对女人向来心软,尤其是对李嵬名,总觉得有所亏欠。如此一来,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半个西夏落入一个残障孩子手中,这简直就是祸家乱族的行径,贻害无穷,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李潆眼眸中寒光闪烁,脸上的决绝之色表露无遗。
潘简若听了这番话,心中猛地一凛,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大声说道:“你别说了,我什么都听不见!”
“哼,你可躲不掉!西夏一半的兵力都在你手中,你若不帮忙守护家业,难道是想看笑话不成?” 李潆瞪了她一眼,伸手一把拨开她捂住耳朵的手。
“你…… 你要做什么自己去做,别拉上我呀!我和李嵬名又不熟。”潘简若满脸都是为难的神色。
“以后自然就熟了!” 李潆面无表情,语气冰冷地说道。
“要不你还是找别人吧,我这人太心软,干不出这事。” 潘简若满心愁苦,小声嘟囔。
“放心!这么重大的事,不用你一人承担。我已经给陆萱和郑秋去信。真到了那一步,你只需牢牢掌控住兵权。我带着陆萱的书令,和郑秋一起处理此事。” 李潆咬着牙,眼底的纠结、狠厉与愧疚相互交织,神色复杂难言。
潘简若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问道:“不跟杨炯说一声吗?毕竟这是他的孩子啊!”
“不必了,跟他说了,他肯定会被李嵬名磨得没办法。我会跟老爷子说明情况,多请些名医来帮她安胎保胎,尽全力保住这孩子。若实在无能为力,那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事情结束后再告诉杨炯,让他多陪陪李嵬名便可。” 李潆斩钉截铁,态度无比坚定。
潘简若抬手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眸光静静地凝视着跳动的篝火,像是陷入沉思,突然开口问道:“以后咱们家要是再有其他残缺的孩子,都得按这种方式处理吗?”
李潆轻轻摇了摇头,神色认真,缓缓说道:“我、陆萱、李嵬名、郑秋,我们四人若确定怀了残儿,必须这么处理,往后若其他姐妹不幸,怀有残孩儿,不必依照此例。”
“你这么做,李嵬名日后肯定会怨恨你。” 潘简若满脸忧虑,忍不住出声提醒。
“她若肯放弃西夏大权,那她想生什么样的孩子都行,我一概不会干涉,对你们也是如此。你们都有各自的家业,有能力给孩子提供保障,相府也经得起折腾。
可李嵬名若执意要把半个西夏交到一个残障孩子手里,这无疑是在摧毁咱们家的根基,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陆萱掌管家族事务,郑秋负责家族律法,不用我多说,她们心里都清楚这个道理。
倘若她们怀了残障胎儿,自己就会妥善处理。我掌控着半个西夏,更得以身作则,不能只对别人提要求,却宽以待己。” 李潆神色凝重,声音低沉却满是坚定。
潘简若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轻柔,带着一丝试探问道:“那要是李嵬名不打算把半个西夏给这个残障孩子呢?又或者,咱们想些办法,把她手中的权力架空,可行吗?”
“李嵬名怀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国破家亡之际,自己也历经诸多苦难。我娘在我们姐妹当中,最疼爱的就是我长姐,其中缘由大致相似。这种亏欠与补偿的心理,在为人母亲的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想要架空李嵬名倒不是难事,可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姐妹们日后都有各自的家业,难免会产生冲突矛盾,有了孩子之后可能会更加突出。一旦我们开启了这种权力争斗的先河,咱们这个家就再无安宁之日了。” 李潆耐心地解释,眼中满是对家族长远发展的考量。
潘简若眸光深邃,思忖良久,感慨道:“你们为了这个家,甘愿背负骂名做恶人,这份担当,我确实比不上你们。”
李潆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轻轻舒展了一下筋骨,像是要抖落满身的疲惫。
她巧妙地岔开话题,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听说,你从前一门心思扑在振兴家族上。如今,你家已然跻身大华最顶尖的权贵之列,而且你还成了大华第三位女将军,也算是得偿所愿。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呀?有没有新的目标呢?”
潘简若听闻此言,也慢悠悠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半开玩笑地调侃道:“以前心心念念着振兴家族、光大门楣,可如今啊,上了你们这条‘贼船’,自然是要护着你们周全咯。”
李潆爽朗地大笑起来,她亲昵地挽起潘简若的胳膊,正准备开口回应,却见一名女卫神色匆匆地走进来。
这女卫脚步沉稳地走到李潆面前,双手递上手中书信,声音低沉道:“公主,析津府有消息传来。”
李潆眸光瞬间一凛,她动作迅速地扯开书信,急切地展开信纸。只见信上写道:“烂棉花,赶快来析津府见我,再晚点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李潆读完,气得咬牙切齿,腮帮子微微鼓起,一把将书信递给潘简若,语气冰冷道:“瞧见了吧,这小妖女来信,指名道姓要我们去护她周全呢。”
潘简若接过书信,目光匆匆扫过信上文字,不禁苦笑一声,面露难色地问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哼,跟我去析津府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妖女,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 李潆心里明白,耶律南仙既然这么急切地传信,想必是处境极为艰难,当下必须得去见上一面再做打算。
于是她也不敢耽搁,伸手拉住潘简若,脚步匆匆地就朝帐外走去。潘简若一出营帐,立刻找到沈高陵,神色严肃地低声嘱咐了几句。
随后,潘简若与李潆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扬起马鞭,骏马奋蹄疾驰,径直朝着析津府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