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与太后寝宫相距并不远,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比起三春殿的奢华气派,皇帝的寝宫中的一切陈设都还是先帝在时的样子,倒显得有些简朴了。
段暄此时有些疲乏,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后便懒懒地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想让自己忘掉方才与太后的口角。
这时,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虽然不似檀麝馥郁,也若幽兰之香,让人只觉得心神舒畅。
“这是什么香?”段暄随口一问。
“回陛下,”一个苍老却有些尖细的声音在段暄耳边响起,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恭敬,“这是平王殿下让人送来的‘天女泪’,是楼兰进贡的奇香,能让人清心宁神。”
“平王?”段暄闻言睁开了眼睛,“朕当初命他统管各国朝贡之事,看来他做的倒是十分不错,知道什么东西在哪里最得用。”
“是陛下慧眼。”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位在段暄近前伺候的老太监一脸的谄媚。
“说起来,谷府出那件事时,朕这个二弟也在,回来后便闭门谢客对外称病,朕还不曾过问。”
“老奴打听过了,平王殿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回府后也召了太医悉心调养,眼下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李公公的消息倒灵通。”段暄斜眼看了看老太监,“不知李公公可否愿意替朕去传平王带小郡主进宫来同朕说说话,朕许久没见到小侄女了。”
“老奴自当唯陛下之命是从。”
“但愿李公公当真是唯朕之命是从。”
李公公没有再答话,顺从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段暄再次合上了眼。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什么人在小心翼翼地在身边走动。
“换上这壶茶后,你去传信给青奴,让她尽快回宫见我,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段暄仿佛知道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是。”
这个声音与方才李公公的声音截然不同,虽然还是有些尖细,却极为年轻。
身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段暄渐渐睡去。
恍惚间,段暄听到了两个男子交谈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身处之地已然不是寝宫,而是一座虽不大但十分精致的凉亭。面前的两个男子正坐在垫子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突然,背对着段暄而坐的男子扭过了头。
那张过分熟悉的脸让段暄心惊肉跳。
男子的嘴是笑着的,可是眼底却一片冰冷,一张俊朗的面孔显得分外诡异。男子的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可是段暄听不真切。忽然间身边的一切都开始虚化,天地也变得昏暗。
段暄有些慌乱。
“陛下,平王殿下到了。”
段暄一惊,回过神来时,哪里还有什么凉亭和男子,现在的他依旧是卧在寝殿的榻上。
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陛下,平王殿下到了。”李公公低眉顺眼道。
段暄缓了缓神,慢慢起身,李公公立刻上前来搀扶。
走至外殿,只见段曦正逗着怀中的女儿玩。
“参见陛下。”见到段暄过来,段曦立刻起身行礼。
“参见皇帝伯伯。”小郡主也有样学样。
段暄被逗笑了,伸出双手。
“舒儿,到伯伯这里来。”
一团珊瑚红色的小影子一蹦一蹦地跑到了段暄的怀里。
段暄抱着小郡主坐下来,从面前的碟子里捡了一块最好吃的点心喂给她。
“臣弟近来身子不爽,一直没能进宫给太后和陛下请安,还望陛下恕罪。”段曦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二弟快坐。这也无妨,你如今总管朝贡之事,若是贡品中有什么补身健体之物,就直接拿去,无须禀报。”
“谢陛下恩典。”段曦再次起身行礼。
“你我是兄弟,实在不用这般客气。”段暄微笑道。
“我大周向来重礼,陛下是天下之主,臣弟是皇家子弟,理应为大周百姓做表率。”段曦仍旧规行矩步。
“罢了。”段暄的眸子暗了暗,看不出心思,“前几日我派人送去的凤凰草,你用了可觉得好些了。”
“回陛下,臣弟用了后觉得身子大好。说起来,若不是陛下所赐的凤凰草,臣弟只怕今日还不能站在陛下面前。”
“那便好。朕这里还有一点,你回府时带着。”说罢,段暄便给李公公递了一个眼神,李公公会意,下去了。
“谢陛下。”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很快便彼此无话了。这时李公公也带着装好的凤凰草回来了。
“臣弟多日未见太后了,想要去给太后请安。”段曦道。
“也好。”段暄也不做挽留,“舒儿是想去看皇祖母,还是和伯伯玩?”低头看向怀中的小郡主,此时小郡主早就吃完了点心,又抱着一个果子吃的正香。
小郡主停下了咬向果子的口,盯着前面,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说:“舒儿想皇祖母了,舒儿要去看皇祖母。”
“好。”段暄笑得慈爱,伸手拿过凤凰草交给小郡主,“这里面是伯伯给爹爹的药,舒儿给爹爹拿好了。”
小郡主仿佛接到了什么大任务一样,很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一头扑进了段曦的怀里。
段曦行礼告退。
段暄看着父女二人走至门边,突然想起了什么。
“舒儿如今几岁了?”
段曦的身子顿了一下,转过身低头让女儿自己告诉皇伯伯。
“舒儿三岁了。”小郡主伸出三根短短的手指。
“好,好。”段暄笑着点头。
原来已经三年了。
段暄看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烟雾。
这三年里,段曦鲜少进宫,问起来,便说是身子不适。若是进宫,无外乎是为了年节祭礼,皇族家宴。不知是因为这几年来鲜少见面,还是因为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段暄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二弟之间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这道鸿沟,只怕一生都无法跨过。
这一刻段暄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陛下,是否传膳?”
李公公的声音打断了段暄的思绪。
“朕今日胃口不是太好,不用了。”段暄此时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大石头,哪里还吃得下去。
“陛下还是要以龙体为重,且用些清淡的吧。”
“罢了。”段暄摆了摆手,示意李公公去传膳。
待用完午膳后,段暄照例午睡。半睡半醒之间,只听得窗外刮起了风,窗棂似是被风扬起的什么东西敲打,发出一声一声若隐若现的声响,没过多久,风停了,可是那个声响还在。
段暄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此时大殿中的宫人早就被段暄谴退,连同李公公也下去了。
“进来。”段暄看向那个发出声音的窗子。
话音落下,窗子被打开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翻窗进来。
这女子身型消瘦细长,下巴尖尖的,面容没有多少血色,有些苍白。
“殿门有人守着,属下只好从这里等候,望陛下不要见怪。”女子跪下道。
“不妨事,青奴。快起来吧。”段暄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我上午才命人给你传了消息,你中午便到了。”
“属下昨日就已经到了皇城外,但因没有收到陛下的诏令,不敢擅自进宫。今日阿钰递了消息过来,属下猜着中午的时候宫中走动的人少,便趁此时觐见陛下。”青奴抬了抬眼,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陛下似是清减了。”
段暄笑了笑,指了指塌边的脚踏,说了句“坐”。
青奴谢了恩,坐了下来。
“你不在宫里,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到处都是耳朵眼睛,凡事都做不了主。这个皇帝当得真没意思。”段暄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眼中已尽是苦涩。
青奴垂下了眼,看不清情绪。
“待如今的事办完,属下自当助陛下拿回大权。”
“好。”段暄拍了拍青奴的肩膀,“有你我便放心。你从未离开这么久,外面不比宫里,你辛苦了。”
“属下是陛下的乾魂,自然是唯陛下之命是从,所做之事皆是分内之事,不辛苦。”
“今日太师进宫,说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青奴要不要也听一听?”
“陛下请讲。”
“前几日,太师手底下的暗卫在谷虚怀的府邸,遇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拳交的路数与乾魂颇为相似,太师还疑心那个女子就是当初稷王的乾魂,小七。不过我记得那个小七后来好像改了名字。”
段暄说完,开始留意青奴的神色。只见青奴此时已是一脸错愕。
“青奴,那个小七后来叫什么?”段暄又把手搭上了青奴的肩膀。
青奴立刻收敛了神色。
“回陛下,她不是改了名字,而是叫回了本名,岳疏桐。”
“对,是了,是叫岳疏桐。我记得稷王当初对她颇为倚重,贤妃派到稷王府中主事的宫女一回宫,岳疏桐就立刻成为了稷王府的女史。”
“岳疏桐不是当日和稷王一起在府中自焚而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谷府呢,莫不是弄错了?”
“我也有这个疑虑呢,可是太师现在是宁肯错杀也绝不放过。今日他还向我进言,要你去查这个女子。”
“那陛下的意思是……”青奴看向段暄,眼神里带着询问。
“暗中查探就好,不必太上心。还是以找寻齐王为重。”
“若是那个女子真的是岳疏桐,是……杀了她?”青奴的语气带着试探。
段暄低头,对上了青奴的眼神,即便青奴有意掩饰,段暄还是能看出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担忧和紧张。
“若不是就放过,由她去吧。若是的话,你先上报,再做打算。”
“是。”
段暄问了问青奴在宫外的见闻,又问起缉拿齐王一事进展如何,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并无进展。
段暄倒是毫不意外。
此事太过扑朔迷离,若段昶真的活着,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行踪如此不定,可是那些关于段昶行踪的消息又实在不敢当做谣言。这么长时间过去,不知是因为此事太过劳心劳神,还是顾念当初的兄弟情分,有时他也想,只要是段昶不会有危及自己利益的举动,就此放过他也好。
只是母亲和舅舅步步紧逼,紧到他如今的心里只能装着所谓的帝王心术,再也装不下半分兄弟情义。
“陛下,宫中人多眼杂,若是陛下没有示下,属下还是告退的好。”青奴开口道。
“也好。下次我召你回来,记得给我带几样宫外好玩儿的东西。”
“遵旨。”
青奴起身拜别了段暄,从窗户翻了出去。
段暄听着青奴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躺下。
宫里点着的安神香开始奏效,段暄沉沉睡去。
他现在只希望故人不要再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