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寺人将院子里的灯笼一盏盏熄灭。一片云彩掩住了月光,很快,黑暗再次吞没了整座院子。
岳疏桐回到房中,谷府的丫鬟们都没有睡下,仍旧点着灯,见岳疏桐回来手里还拿着赏赐,都凑上来要看。
那荷包是用云锦所制,灯光下更显色泽柔和,上绣两只蝴蝶在鸢尾花间飞舞,虽然绣的并不精致,却也能看出,绣它的人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岳疏桐知道,那是安和亲手所绣。
“这香囊的料子是云锦吧。”
“早就听闻一寸云锦一寸金。桃红,你可真是好福气。”
“这皇家的富贵真的不敢想,随便打赏下人的物件就已经价值不菲了,还不知道这皇宫里是何等景象呢。”
几人一番恭维,岳疏桐勉强笑笑,应付了几句,便借口说累了,回床上躺下。
很快屋子里灭了灯,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此时已是下半夜。
岳疏桐实在是太累了。睡意很快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岳疏桐只听得耳边沙沙有声,似是春雨打叶。她缓缓睁开眼睛下床走至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推开一道缝隙,潮湿湿还带着凉意的空气便立刻渗了进来。
下雨了。这是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寺人侍女提着纱灯,段曦被笼在一片暖黄色的光晕里,一语不发,径直朝正房走去。
一会儿功夫,外头的人也都散了。
院子里重归黑暗和寂静。
岳疏桐合上回到床上躺下,想着今晚的事。
经此一事,不管刺客最终如何,平王应该不会在襄城久留了。毕竟先不管刺客的来历和目的,继续留在襄城只怕会更加危险。而且皇亲国戚在从前朝中大员的家中遇刺,这样大的事,只怕已经惊动了祈安城也说不定,襄城定会派出大量的人马来保护平王。不过,今晚的刺客似乎不是为了刺杀平王,毕竟他如果真的是为了刺杀平王,有一百种方法让杏子闭嘴,而即便是让杏子喊了出来,自己循声而去时恐怕也少不了一番恶斗,那么刺客是来做什么的?查探平王的情况?又是谁让他来查探?是谁如此关心一个体弱多病不受重视的皇子的一举一动?这又与平王突然到襄城又有什么联系?
还有那个刺客,他说不定已经看清了自己的相貌,若当真是潜入谷府中的人,这一次没有抓到他,他会不会为了灭口,在日后对自己不利呢?
岳疏桐越想,心绪越烦乱。本以为到襄城可以很快探清段昶一事,却不想遭遇种种,事态越来越复杂了。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虽然不大,却淋漓不断,一如岳疏桐的思绪,绵绵长长。
过了许久,窗纸渐渐泛白,屋里的黑暗逐渐褪去,天亮了。
雨刚刚停,院子中并没有多少积水。倒是那棵银杏树,不过是经了一场春雨罢了,竟掉了不少叶子,本就不繁盛的树冠如今更显光秃了。
岳疏桐拿了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落叶。
只听得一声:“平王殿下王妃殿下起床”,好几位侍女端着铜盆、脸帕、澡豆、面脂鱼贯而入,一刻钟后又出来。
“……昨夜的那位丫鬟?我已经赏过她了。”岳疏桐听到屋内安和的声音。
“那便好。我们明日回去吧。”段曦说。
“也好,用完早饭我让人去收拾收拾东西。都是那个刺客,好容易出来一次,我还想看看这襄城的风土人情呢。”安和话里透出不悦。
“等再有机会,为夫带安安好好去看看我大周的山水。”段曦哄着安和,“等会儿我们去后花园逛逛。”
“好。”
段曦明日便要走了,今日谷虚怀定会为他饯行。段曦若是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今日再不问出口,只怕就没机会了。
一切果如岳疏桐所料。下午时,谷夫人果然亲自来请段曦和安和去赴宴。
段曦夫妇二人欣然前往。岳疏桐也得以跟过去服侍,可是莫说席间,就是宾主尽欢后,平王说要再与谷虚怀赏一会儿古画,岳疏桐借着更衣的由头,悄悄来到谷虚怀的书房外听二人的谈话,也并未听到平王问起任何古画以外的问题。
最终岳疏桐一无所获,只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了凤凰于飞。
此时院子里正是一派忙碌景象。段曦带来的侍女寺人正忙着打点东西。
“桃红,快来。”岳疏桐听到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谷府的丫鬟靠着厢房的门向她招手。
“怎么了?”岳疏桐走过去。
“你看。”那丫鬟指了指屋里的桌子。
只见桌子上摆着珠花、丝帕等物,还有几锭银子。
“这是王妃赏的。我们的都收好了,这一份是你的。”那丫鬟道,“快收起来吧。”
岳疏桐应了一声,将东西收好,暂时不去想段昶的事。
翌日,段曦和安和在谷虚怀夫妇二人的毕恭毕敬又诚惶诚恐中出了谷府。
段曦一走,谷府中人皆放松了下来。凤凰于飞重新落了锁,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这几日你们做的很好,平王妃殿下专门派了人来传话,说你们都很不错,要我不要忘记赏你们。”送走平王和平王妃后,谷夫人将派去服侍平王妃的人都传到自己房中,“今日刚到的新鲜的果子,等会儿你们各领一些回去,我这里还有新做的衣裳——翡翠,带她们下去,每人再赏三个月的工钱。也告诉管着她们的女人,今后务必待她们宽厚些。”
众人纷纷叩头谢恩,领了赏赐,又带上平王妃赏的那些东西,各回各处。
岳疏桐抱着一大堆东西回了伙房。刚一迈进伙房的院门,阿梅便迎了上来。
“桃红你可算回来了。这几日你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岳疏桐笑笑,道:“夫人赏了我好些东西,我们进屋看看都有什么。”
阿梅连连点头。
赏赐堆满了桌子。珠花熠熠生辉,玛瑙血红,珍珠润泽,黄金灿灿;丝帕薄如蝉翼,轻似岫烟,像是一方方烟霞落到乌木匣子中;丝绸衣裳的用料虽不是上好,但十分柔软,好似掬了一捧水在手中,流淌着光泽;各色果品饱满圆润,散发出一阵阵的清香;赏钱更是十分实在,沉甸甸的,堆成了小山。阿梅看呆了,直到岳疏桐把两枚珠花戴到了她的头上才回过神来。
“桃红,这……”阿梅抬手就要摘下。
“送你的。”岳疏桐摁住了阿梅的手。
“桃红,”阿梅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红的,“你对我真好。先是给我吃少爷赏的点心,又给我平王妃赏的珠花。”
岳疏桐抚了抚阿梅的发髻,一时有些出神。
从前在王府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衣裳首饰,好用的胭脂水粉,姐妹们常常你分给我,我留给你,再好的东西,也从不吝啬,似亲姐妹一般。可一朝天变,只余岳疏桐一人,竟然连为她们收敛尸身都做不到……
“桃红,你在想什么呢?”
岳疏桐只觉得头上微微有些沉,回过神来,原来是阿梅正将一只珠钗戴到岳疏桐头上。
这时屋子外早就聚集了好些探头探脑的女人。岳疏桐便将一些东西分给给屋外的人。
得了好处的女人们自然是眉开眼笑。杜妈妈更是乐不可支,直说岳疏桐这几日辛苦,事情做得好,立了功,伙房的人面上也有光,今日先歇着,明日再做事。
也好,这样一来正好得了空。
“既如此,我想在府里好好逛逛。”岳疏桐趁机道。
“好,好,逛去吧。”杜妈妈只当岳疏桐入府时日不多,尚觉得新鲜,便一口答应。
自从进了谷府,岳疏桐还没有多少机会将府中上下好好探查一番,今日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机会。
这个时辰正是各处当值的时候,来回走动的人还不多,若有,也是步履匆匆,并无太多人注意到岳疏桐。
做为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谷府的庭院自然是院大宅深,岳疏桐只觉得走了许久,也只探清了西门和北门的所在之处。
行至后花园的长廊时,忽得自一旁的半月门闪出来一个人影,挡在岳疏桐身前,唬了她一下。
“姐姐真是好兴致,我早就瞧见姐姐在府里闲逛呢。”来人正是徽宣。
此时的他,依旧带着初见时的笑。
而岳疏桐已对他心生猜忌,只觉得他笑里藏刀。
“小哥也是好兴致,怎么不在老爷身边当差?”岳疏桐淡淡笑着。
“老爷身边自然有旁人服侍,还用不到我。我倒是想问姐姐,伙房事多,怎么姐姐这么闲适?”
“杜妈妈准我今日歇着,左右无事,我便出来转转。怎么,后宅仆役之事,老爷也要过问?”岳疏桐不想同他多言,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正是呢,早就听闻前几日平王殿下驾临府中,姐姐服侍得很好。”徽宣紧随其后,笑得愈发张扬。
岳疏桐心中顿生警觉,但面不改色。
“小哥虽然身不在府中,消息倒是灵通。”
“姐姐的消息也颇为灵通呀,怎么知道我不在府里。”
岳疏桐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徽宣。
徽宣眼中微露寒光,毫不避讳岳疏桐的视线。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针锋相对。
岳疏桐明白,徽宣也对自己有所怀疑了,不若趁四下无人,现在就料理了他。
想到这里,她假借整理发髻,抬手抚了抚发间的一枚木簪。那簪子里隐着利刃,虽不比刀剑,却也是不错的武器。
“姐姐这簪花真好看,定是王妃殿下赏的。让我开开眼如何?”说罢,徽宣伸手就要去碰岳疏桐的头发。
岳疏桐立刻摘下木簪。
“桃红,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动作。
二人皆扭头看去,只见阿梅正从一处柱子后探出头来,脸颊有些绯红,似少女怀春。
“走了,吃饭去了,今天有肉。”阿梅微微垂头,不敢去看徽宣,拉着岳疏桐就走。
“桃红,方才那小哥怎么那样,光天化日的,让人瞧见了怎么好。”阿梅显然是误会了。
“他一个登徒子,手脚不干净,下次我打他。”看着阿梅红如熟蟹的脸,岳疏桐失笑。
午饭过后,岳疏桐回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养养精神,以备晚上。
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必须尽快知道段昶的消息。在徽宣那里,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再在谷府呆下去,只怕夜长梦多。
整个下午,岳疏桐都不曾踏出伙房一步。
直到月上柳梢,万籁俱寂,岳疏桐估摸着阿梅已经睡下了,才从床铺下取出一柄短剑,悄悄起身。
这短剑是她带在身边以备不测的。
这个档口,夜里当值的人刚刚寻过一回夜,正是偷懒的时候。偌大的谷府静悄悄的。
岳疏桐摸到谷虚怀的院子外,跃上墙头,院子中竟无一人,唯有书房还亮着灯,时不时有人影从窗纸上闪过。
岳疏桐轻轻落地,借着一大束紫薇的遮挡,她躲在窗下,屏息凝神听屋里的人说话。
“……并未有那刺客的任何线索。”这是谷铭的声音。
“刺客……我倒觉得,称他为探子更为合适。”谷虚怀沉声道。
“父亲何出此言?”
“儿啊,你并不常在家里住,自然也不会发觉府中的异样。”谷虚怀并没有直接回答谷铭的疑问。
“孩儿懂得。”谷铭沉默了片刻,答道。
“饶是我早已告老还乡,不问世事;平王身子孱弱,不参与政事,我们还是难逃猜忌。”说罢,谷虚怀叹了一声。“那探子的主人定是觉得平王是为了齐王的事而来。”
“说起齐王殿下,孩儿一直有一事想问父亲。都说齐王殿下曾在襄城现身,那父亲可曾见过他?”
“你也觉得齐王殿下会来找我?”谷虚怀反问儿子,“可我确实不曾见过他。他现身襄城一事,我也只是听说。我曾派人去寻找,可一无所获。”
岳疏桐听到这些,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一般,谷虚怀也没有见到过段昶!也就是说,从头至尾,段昶的行踪只存在于一些人的口中,实则并没有什么人亲眼见到他吗?想到这里,岳疏桐顿觉遍体生寒。
这件事情的背后定是有人在操纵,这人想要用段昶引出什么,所有信了这件事的人,都是中了背后之人的计。霎时间,岳疏桐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中。
谷府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马上回到临穹山!
岳疏桐下定了主意,稳了稳心神,正要起身离开。
忽的,她听到了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这个声音岳疏桐再熟悉不过。她将身微微后仰,一枚三寸长的银针擦着岳疏桐的鼻尖而过,直直地钉进了墙里。
“什么人?!”屋里的谷铭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大喝一声。
岳疏桐来不及寻找银针的主人,只得纵身跃上院墙,向后花园的方向跑去。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是不知这是谷铭,还是其他人,但是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岳疏桐加快了速度,和身后那人拉开了距离。跑至后花园的池塘边上时,她猛地转过身。
今晚的月色甚是明亮,借着月光,岳疏桐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瘦高的身材,面容清秀,一双桃花眼。
是徽宣。
徽宣就站在离岳疏桐几步远的地方,笑得邪气。
“桃红姑娘,不,不对,这绝不是你的本名,你在老爷的院子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你似乎对老爷和少爷所谈之事颇为在意啊。”
“那日凤凰于飞的探子,是同你一伙的吧?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可惜啊,还是没能探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反而把平王逼回了祈安城。如此笨手笨脚,还做什么探子。”岳疏桐握紧了藏在袖间的短剑。
徽宣大笑起来。
“姑娘还算聪慧。不过你应该还不知道,那日你独自去送饭,我便猜出你身份不一般。”徽宣举起了左手,借着月光,似是在欣赏自己手中的匕首。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那把匕首隐隐约约泛着一点紫色,“时至今日,整个谷府并无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姑娘你是第一个。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闭嘴了。”他看向岳疏桐,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刹那间,徽宣向岳疏桐袭来,而岳疏桐早已举剑相迎,两个人在月光下斗了起来,刀光剑影,冷光迸现。
两个人皆是步步杀招,不想给对方留退路,但岳疏桐还是技高一筹,徽宣渐渐招架不住。岳疏桐趁着徽宣露出破绽,剑锋直指徽宣心口。
突然,一个人影一闪,直接击中了岳疏桐的手臂,岳疏桐吃痛,剑锋偏了几寸,徽宣也趁机后退,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那一瞬间,岳疏桐以为徽宣还有帮手。
“你们到底是何人?!”
岳疏桐定睛一看,来人是谷铭,此刻他面若寒霜,与初见他时的笑盈盈平易近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脚下,接着就升起了一阵烟雾,岳疏桐只觉得被拉住了手臂,反手一剑刺去,却被稳稳接住。
“师妹,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岳疏桐心安,任由那人拉着自己离开。
霎时间钟声大作,还有许多人的喊叫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两人加快了脚步,好在跑得足够快,将谷府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二门早已落锁,岳疏桐一剑劈下,一脚踹开,却见十几个小厮拿着棍棒和火把正挤在那里等着。又是一阵烟雾,小厮被呛得直咳嗽。
“师兄,这边走。”趁此机会,岳疏桐带路往北门跑去。
北门虽然也已落了锁,但不知是人都被调走了,还是疏忽了这一处,竟没有一个人看守,两个人就这么顺利地逃出了谷府。
此时已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
刚刚来到襄城时,岳疏桐就已经查清了襄城各个城门的状况。襄城东南西北四处城门自建城以来几经修缮,留下了不少未来得及封堵的门洞,是整个襄城守卫最为薄弱之处。
岳疏桐带着师兄来到西城门处,只听得身后一片喊叫。扭头一看,火光冲天,人影攒动,显然谷铭已经告知了官府,整个襄城的官兵倾巢而出,开始捉拿岳疏桐——或许也在追捕徽宣。
二人不敢耽搁,迅速从西城门旁的一处被草木遮掩着的门洞出了城。
这时岳疏桐才停下来略微喘口气。她看向眼前的这个人:面容十分清秀,虽然算不得俊美,但看上去非常亲善,十分好相与;一身豆绿的衣衫更显干净,长身玉立,端方有度,一派君子之风。
“竹猗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岳疏桐很是疑惑。
“是星隐长老命我一路跟随相助。”竹猗含笑道,“不过我看师妹倒是颇有本事,许多事都能够自己应付。”
岳疏桐大为诧异,继而有些心慌。当初告假时明明说的是家中有事,竹猗师兄这一路跟来,岂不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
“许是星隐长老不放心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回乡,才让我一路跟着。我只管完成长老所托之事,其余的,一概不在意。”竹猗看出了岳疏桐心中所想,含笑道,“师妹戴的这个面具倒很是稀罕。”
岳疏桐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
她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了她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只能说还算清秀,更不要说左脸上还有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疤痕,更加算不上是美人了。
“我们还是快些回山为好。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到我们了。”竹猗道,“马匹我已从马庄取了出来,就在前面的林子里。”
岳疏桐点头称是,心下不由得感叹师兄心细如发,思虑周全。
二人骑了马,一路上不敢多做耽搁,从子夜赶至清晨,又从清晨赶至黄昏,才终于得见临穹山巍峨矗立,直插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