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众妙的盯视下,赵璋怀着巨大的屈辱,慢慢将捡起那根麻绳,颤着手将它纳入袖中。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都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锐利如刀。
若在以往,谁敢直视天颜?谁敢侵犯皇权?然而现在,国师亲手撕下了天颜,皇权上覆盖的最后一层金光也彻底黯淡。
哲仁怀着复杂的心情凝望国师的脸,暗暗忖道:真想知道,身为女子,您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身为男儿,竟是不敢妄想有此一日。
看见国师拿起那份盖了印玺的停战书,哲仁连忙绕过桌案,走到殿前半跪下来,双手高举:“还请国师赐书。”
方众妙捏着明黄锦帛,蹙眉说道:“此书沾染秽物,岂能带去草原脏了蛮王的眼。你敢要,我却是不敢给的。”
哲仁脸颊立时涨红。
他明白过来,自己又被大周国师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停战书明明是她故意弄脏的,这般说辞,岂非存心给大王难堪?
以往,他不觉得谈判有多难,却是因为他不曾遇到过像国师这样的对手。自从进入大庆殿,国师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扇过来,他早已经晕头转向。
哲仁默默叹了一口气,半跪在原地不敢再说半句话。
方众妙看向两旁的内侍,命令道:“拿火盆来。”
内侍领命而去。
“史小将军,皇帝先前颁给你的那道圣旨,可带来了?”
史归林连忙从怀中取出圣旨,登上高台双手奉予国师。
方众妙睨了赵璋一眼,语气淡淡:“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你不会怪罪史小将军抗旨不遵吧?”
赵璋抹掉鼻血,低头闷声道:“不会。”
火盆抬了上来,方众妙把两卷圣旨一并交给赵璋,吩咐道:“你来亲手烧掉。”
赵璋唯唯应诺,从御桌后走出,将两张明黄锦帛投入火盆化为灰烬。
方众妙瞥了史正卿一眼,他立即回到原位,提笔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将停战书重新誊写一份。
“端盆清水来。”方众妙又吩咐道。
内侍即刻端来清水。
方众妙将玉玺交给赵璋:“你弄脏的皇权,你来洗净。”
朕弄脏了皇权?赵璋阴沉的脸庞扭曲了一瞬。然而满朝文武直勾勾地望着他,眼中俱是对此话的深深认同。
一个差点害得社稷危亡的君主,怎好意思说他并未玷污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赵璋忽然失去了与任何人对视的勇气。他不得不接过玉玺,放入水中濯洗。
方众妙忽然问道:“哲仁,你说皇权是什么?”
哲仁头一次被国师直呼名讳,心弦不由轻轻颤动。他不敢怠慢,立刻冥思苦想,而后小心翼翼地答道:“皇权是重塑天下的东西。”
他不敢说的更多,却也道出了蛮族的野心。这天下早就该易主了。
方众妙轻轻笑着,缓缓摇头:“你错了,皇权是一头猛兽,纵其作恶,任其横行,受伤的只能是天下黎民。它应该被关进笼子里。”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朝堂更是一片死寂。就连赵璋都忘了清洗玉玺,愕然抬头望向方众妙。
此人好生狂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要怎么把皇权关进笼子里?难道罢黜皇帝,自己登基吗?
这是要造反啊!
赵璋脸庞扭曲了一瞬,正想开口质问,却听方众妙缓缓说道:“我要设立内阁,限制皇权,内阁成员暂定七人。往后军政要务未获内阁全数同意,不得颁旨昭告。”
方众妙环视一圈,停顿下来。
原本静默观望的朝臣们顿时坐不住了。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心中火热,有人眼冒精光。
国师要做什么?
国师要把至高无上的皇权分出一部分,交予他们这些臣下执掌。若是能入内阁,那便是一步登天,飞黄腾达!
男人最爱的不是美酒,美人,而是权势,地位。入了内阁,这一切应有尽有。
空气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然而国师一开口,所有声音却都静止,“内阁人选如何定夺,尔等回去拟折子递来,集思广益。毛遂自荐者,我亦欢迎。”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更是跃跃欲试,心潮澎湃。有望晋升者激动得指尖发颤,无缘者已在盘算如何攀附他人。
但所有人都明白,唯有获得国师的青睐,他们才有可能跨入内阁的大门。国师才是这大周的天。
听着周遭热烈议论,望着道道灼热目光投向高台上的身影,哲仁心绪复杂难言。
之前那个问题无需问出口,他已经亲眼见证了大周国师是如何玩弄权术,登峰造极。
她的确分薄了皇权,然而,当她站在此处,宣布成立内阁的时候,分散出去的权力却又更加集中地回到她手里。
所有人都要感激她,攀附她,对她唯命是从。
难道满朝文武皆愚钝,竟是看不透她的伎俩吗?自然有聪明人,可谁又能拒绝权力的诱惑?
这就是阳谋,无可解。
哲仁看着火盆里留下的两团灰烬,想着今日之事,心绪不免起起伏伏。
赵璋将洗净的玉玺置于案上,面如死灰。他未料短短数语之间,皇权已形同虚设。方众妙想要对谁下手,从来都是又快又狠。他悔之晚矣。
方众妙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将沾满水珠的玉玺擦干,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旨命三十五万大军归降巴彦时,谁在身边与你商议?”
赵璋十分心虚,眸光不由闪烁。坐在下方的李国公忽然打翻了酒盏。
哲仁转身望去,心里暗叹:此人必死无疑。
果然,方众妙展开一卷明黄锦帛,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旨意,口中冷冷说道:“李国公妖言惑君,屈己求和,通敌卖国,罪大恶极,即刻拖出去斩首示众!李氏九族不得入朝为官,不得考取功名,五服内徙两千,五服外徙一千,着飞羽卫即刻拿人法办。”
她掷下朱笔,看向抖如筛糠的李国公,勒令道:“李国公,出来接旨。”
李国扑出座位,屁滚尿流地爬到殿前,手脚飞快划拉着血泊,膝行至高台下,用力磕头。
“国师饶命,国师饶命!是皇上要断您根基,非臣所为啊!”
赵璋指着他怒吼:“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怂恿朕铲除国师党羽!你敢不认?来人啊,把他拖出去砍了!”
左右禁军皆不敢动。之前还举着长枪围困宁远侯府的他们,终于在此刻明白大周的天由谁执掌。
国师若要深究,恐怕他们这些人今日也得死。
赵璋连连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快把这贼人拖下去砍了!”
殿内一片安静,没人站出来领命。
方众妙抬起手,点了点狼狈哭求的李国公,声音不高不低,“把他拖出去砍了。”
分列左右的禁军呼啦啦冲出来,七手八脚抓住李国公,将他拖行到殿外,一刀砍了脑袋。
哲仁回首望去,心里潮起潮涌,异常动荡。什么叫做权势滔天,他今日才算真正得见。蛮王要杀大部落的首领,草原上必定闹翻天。可大周国师要杀谁,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强主铸就强国。大周确已不同往昔。此时停战实乃明智之举。
哲仁看看脚下的血泊,又看看殿外的血泊,而后看向自己的同僚们。
这些人原本还嫌他骨头软,应下诸多不平等条约,停战书签得仓促。如今再看,这停战书该不该签?
想必回到王庭,有他们在大王耳边绘声绘色地描述大周国师的滔天威仪,大王对自己的猜忌能少一些。
哲仁微微勾唇,心情好转。
与此同时,几个与李国公同族的官员也被禁军抓出来,摘冠剥袍,逐出大殿。
李国公要灭余氏全族,方众妙反手就能把李家灭掉。
这场政斗来得迅疾,去得突兀。前后不过一刻钟已经尘埃落定。
哲仁看见史正卿已放下笔,轻轻吹干停战书上的墨迹,心里颇感遗憾。签了停战书,今次朝会就该结束了。但他还想多留一会儿。
国师站在高处挥洒腥风血雨的模样,实乃世间独绝。离了大周便再也看不见了。
就在此时,半空中飘来一道空灵的声音:【我贵为国师,岂能主动向哲仁伸出手,请求他与我结盟。】
【该是他寝食难安,苦苦求见,再三登门,方得晤面。】
哲仁:……
国师大人,您还真是傲慢啊。
齐修和大长公主等人一个个低头喝酒,遮掩自己古怪的面色。
此时心声又道:【我不必找哲仁密谈。】
【待会儿见到匆匆赶来那人,自有一天,他冒着千难万险也会远赴中原前来求我。】
哲仁眸光闪了闪,好奇心瞬间高涨。
待会儿谁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