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龙峡的战斗已经结束。
大雨变作小雨,冲刷着满地血腥。入冬之后,浸透鲜血的泥土会滋生出最肥沃的养料,待到来年春日,便是满坑满谷的鲜花和绿草。
死亡之后必有生机勃发,万事万物皆有荣枯,这是最质朴的天道。
大长公主站在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泥土里,看着将士们收割敌军的头颅。这些在常人眼中极其恐怖的景象,在战场上却实属寻常。
敌军的首级可以换来赏银和军功,是非常宝贵的战利品。
龙图悄无声息来到大长公主身后,低语道:“主上让你们稍等片刻,她带着另外那支大军绕路过来与你们汇合。”
大长公主蹙眉:“她淋了雨,怎么不先回去休息?”
龙图微微摇头。
从深夜等到天光微明,穿着白衣骑着黑马的方众妙从一片浓雾中缓缓而来,身后是浩浩荡荡数万大军。
连夜疾行,本该精疲力尽,这支队伍却散发着浓浓的肃杀之气,望之令人生畏。
大长公主从篝火旁站起,迅速迎上前,对着骑在马上的方众妙半跪行礼。
“末将见过国师。”
她的膝盖重重压在湿软泥泞里,全然不顾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龙图也上前行礼。休整了一夜的将士们齐齐下跪,声势如雷。
“我等见过国师!”
方众妙从马上下来,扶起大长公主和龙图,对众人做了一个请起的手势。
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擦掉膝盖上的泥浆,说道:“等了你一夜,总算是过来了。”
方众妙环视众人,问道:“可有伤亡?”
大长公主命副将把伤亡情况细说一遍。
方众妙蹙眉道,“每一位殉国的将士都给一百两银子抚恤金,若为家中独子,其父母妻儿皆由我国师府供养,每月五两银子抚恤费,我会拨给当地官府,由他们代为发放。”
“因伤致残,不得不退伍的将士,国师府每个月也给你们提供五两银子以维持生计。若有哪日,当地官府不曾按时发放银子,你们可委托乡邻给国师府送信,待我查实,当地官员革职勿论。送信者赏银十两。以上种种承诺,若我方众妙不能兑现,便让上天诛灭我这假仁假义之徒。”
方众妙指指灰蒙蒙的天空,神情极为肃穆。她身带天命,发下此等誓言,又怎会是糊弄人的惺惺作态?
将士们站在泥泞里,无人发出声音。他们看着这个纤弱的女子,怀着难言的震撼和一丝犹疑。
供养战死将士的家人和因伤致残的退伍老兵,那得花多少钱?国师舍得吗?
然而只是一个转念,将士们却又暗暗在心里责备自己的小人之心。国师能捐出四千万两银子为大家发军饷,她有什么舍不得?
没了后顾之忧,大家在战场上自然不会惜命。为国师战死是荣耀!
众将士再度下跪,一双双膝盖狠狠砸在泥泞里,发出沉重的声音。一双双泛红带泪的眼眸仰视着方众妙,一颗颗忠心展露在胸膛之外。
大长公主怔愣地看着这一幕,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卫英彦早已带着他的部将们走了。留在这里的都是大长公主的亲兵。可现在,她却猛然间意识到,这支精锐部队已经易主。他们还在自己麾下,却愿意为方众妙赴汤蹈火。
大长公主差点气笑。方众妙,本宫等你一夜,你一来就收拢我的亲兵,夺我的军权。你太不仗义!
方众妙看向龙图,说道:“把死者和伤残者的名单统计清楚,核实校对,保存入册。日后你要时不时派暗卫去探访他们以及他们家人的生活状况,有困难即刻为他们解决,不用回来请示我。为大周流过血的英雄,不可再使他们为困苦的生活流泪。”
这句话又击中了所有将士的心。大家眼眶潮红,鼻头发酸。
“国师!”有人哽咽低喊,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心中的感激。
有人用力磕头,溅起许多泥泞。
大长公主只能低下头苦笑。她耗费十几年光阴,不知用去多少财力物力培养起来的精锐,就这么被方众妙轻易拿去。
方众妙哪来这么大的魅力?真是见鬼!
方众妙看向众将士,说道:“同袍的尸体,烦请你们尽数运回军营,之后我会给他们打造棺材,另行装殓,派人送去他们的家乡安葬。”
早已习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将士们纷纷露出惊异的表情,随后再无二话,纷纷磕头。滚烫的泪滴好似雨点一般落入冰冷的泥泞。
大长公主还能说什么?她只能默默叹一口气,然后跟着半跪谢恩。
落叶归根,此乃人生最后一个执念。方众妙既然代大家圆满,那么大家为她卖命便是理所应当。
王守正胸膛起伏不定,眼里火焰灼人。他真想指着前方的白衣女子,对众人大声说道:看看,你们都来看看,这就是我誓死追随的主上!
方众妙忽然回头睨他一眼,他立刻大步上前,嗓音沙哑地问:“主上,您有事吩咐?”
方众妙对着他摆摆手,而后又看向大长公主,温言软语地说道:“你们记好军功了吗?”
大长公主站起来说道:“都记好了。”
方众妙语气更为温和地说道:“打个商量如何?”
大长公主有些纳罕,“打什么商量?你有事吩咐便是。”
方众妙这才直言:“你们砍下的首级能不能匀出一些让我的将士们带回去。不是要抢你们军功,只是帮你们拎一会儿,入城之后再还给你们。”
大长公主神情古怪地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众妙揉揉眉心,无奈道:“昨日,这些将士们护卫着我匆匆逃出石头城,沿路被许多百姓看见。今日折返,百姓们认定他们是一群逃兵,恐有烂菜叶子和唾沫星子伺候。”
停顿一瞬,她面色变得肃然:“所以我要让他们提着血淋淋的人头,炫耀着赫赫军功,沿街打马而过。我要让民众知道,这是一支悍不畏死的精锐,有着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而非一群懦夫。”
王守正心中剧震,脸颊迅速涨红。他的部将们也都不知所措。
“主上,不需如此!我们本就没有杀敌,何来军功?我们愧不敢受!”
方众妙一把扶住准备半跪的王守正。
她环顾众人,语气十分严肃地说道:“我让你们出城,你们没有犹豫。我引来铁鹰兵团,你们没有畏怯。我带你们雨夜疾奔,不知归处,你们没有怀疑。我的每一条军令都被你们完美执行,如此才有了落龙峡里埋葬的二十万铁骑。这便是你们的赫赫战功,你们如何当不起?”
王守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这哪里是他们的军功,这分明是主上一人的丰功伟绩。但主上丝毫也不贪功,始终铭记大家的付出。这样的统帅,他哪里见过?
心里有一股滚烫的热气冲撞,那是愿意为主上赴死的一种决心。王守正紧紧地握了握拳,红着眼眶低下头去。
其余将士也都恨不能把自己的一颗赤心剖出来,放在昭昭烈日下让国师看个清楚。
大长公主抬头望天,长长叹出一口气。她当年要是有方众妙这般统御人心的能力,她都当上女皇了!
看看这些五大三粗的将士,他们一个个要哭不哭,感动得像一群找到父母的孤儿。怎么着?本宫以往亏待你们了?
大长公主腹诽的时候,将士们互相分润着军功,气氛和乐融融。
方众妙翻身上马,说道:“将士们,随我凯旋。”
大家纷纷举起长枪长刀,不断呐喊着凯旋二字。林中飞起一片惊鸟,加入这场庆贺。
马王撩起前蹄长声嘶鸣,恢弘气势盖过一切喧嚣。
天亮了,雨停了,石头城里的百姓们纷纷走出来收拾残破的家园。街上的乱石、木头、碎瓦,都需要清理。
也不知从城中逃走的那些兵卒怎么样了,有没有被追上去的蛮军杀光。那个国师还活着吗?就算死了也是他们活该!只顾着自己逃命的懦夫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惟愿大长公主和她的亲兵们能平安归来。他们才是真正的好人。
大家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干活。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薄雾中传来,模糊街道的尽头,一群高大的人影渐渐浮现。
拿着扫帚、铲子、锄头的民众定睛细看,而后骇然色变。一个妇女连忙拉着自己的孩子避让到路边,急促说道:“跪下,低头,不要乱看!”
一言惊醒众人,大家纷纷退到路两旁,跪成一片。
走在当先的竟是国师。她白衣湿透,黑发披散,面容冷肃。她的马高昂着头,打出响鼻,当真是威风凛凛。在她身后是杀气滔天的一众将士,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伴随着他们的逼近弥漫而来。
不知谁悄悄抬头窥视,而后狠狠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这些将士竟然一个个都提着人头,那刺鼻的血腥味竟是这般得来。
他们并没有弃城逃亡,而是故意把蛮军引到荒郊野外屠杀,如此方能不伤城中百姓。这些人头就是他们的赫赫战功!这怎么会是一群懦夫?这明明是一支虎狼之师,有着荡平乱世之威!
“二郎,快给军爷们磕头!没有他们,我们母子二人活不到今日。”一名妇人用力按下儿子的头。
小小孩童砰砰磕头,直把脑门撞得红肿。随后所有百姓都连连磕头,抬起的面庞无不带着感激涕零的表情。
军队踏碎晨光一路行进,接受着百姓的拥护和爱戴。此刻,他们内心的激烈动荡是外人无法想象的。“家国”二字在他们心里有了更为深刻的注解。
大长公主打马上前,附在方众妙耳边低语:“今日过后,这些将士们会成为你的死忠。你让他们往火海里跳,没有任何人会犹豫。”
方众妙缓缓说道:“我给他们一份虚假的军功,他们只会迫切的想要用货真价实的军功来回报我。明日我若发布军令让他们即刻启程,赶去驰援那三十五万大军,他们只会兴奋期待,战意汹汹。其实这与跳火海无异。今日是我算计了他们。”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却并不觉得失望或心冷。
君子论迹不论心。方众妙的的确确给足了抚恤金,将士们得到的好处也是实实在在的。正所谓慈不掌兵,只有始终冷酷地算计一切,方众妙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
大长公主深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那我们明日就出发去攻打巴彦。方众妙,本宫也愿意为你百战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