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散去,赵璋回到金銮殿,慢慢走上高台,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他看着下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众妙逆着光走入大殿,朝他看去。
赵璋与之对视,面容一阵扭曲。
方众妙本以为他会露出一个狰狞的表情。然而扭曲过后,他竟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容。
“国师,您怎么还未走?需要朕派一顶轿子送您出宫吗?”
从傲慢到谦卑,从直呼姓名到用上敬语,也不过短短两天而已,赵璋适应得很快。在这一刻,方众妙满意地笑了。
心声飘过半空:【能屈能伸,忍辱负重。赵璋,经过此前种种,你终于有了一点帝王的样子。】
赵璋眼皮微微一跳,心中恨极,却又止不住地有些受宠若惊。方众妙竟然在心里夸赞他有帝王的样子?他还以为方众妙半点也看不上自己。
不对,朕为何要受宠若惊?朕又不是她养的狗!
赵璋握了握龙椅扶手,站起身说道:“国师,朕亲自送您一程。”
快点走吧!该死的东西!
方众妙淡淡说道:“我想去看看李妃。她肚子里怀着你唯一的龙种,万不可掉以轻心。”
赵璋的假笑变得真切几分,忙道:“谢国师关心,朕领您过去。”
二人走在宫道上。
赵璋询问:“国师,您说朕的隐疾该如何治?”
方众妙瞥他一眼,淡淡说道:“等你真正让我满意的时候,我再帮你治。”
这摆明了是一种要挟,但赵璋却毫无办法。他的面容又有一些扭曲。
看他古怪的表情,方众妙觉得有趣,不由勾起唇角。
李妃的寝宫到了。因着上次见红,李妃不敢起身,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她抓住方众妙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哭着哀求:“方夫人,快救救我的皇儿!”
赵璋在旁提醒:“爱妃,要叫国师大人。”
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这是怎么了?今日被方众妙当猴儿一样耍,竟还调教出奴性来了?叫国师也就罢了,竟还加个大人。
然而他却不知,正是因为他屡次不恭,方众妙才会屡次教训,以致于他养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的确被方众妙调教出来了。
李妃愣了愣,而后马上改口:“国师大人,求求您救救本宫的皇儿!本宫今日依旧觉得腹痛,总感觉下面十分坠胀,有落胎的危险。”
方众妙握住她的手腕把脉。
殿内变得十分安静。
唯有心声飘过半空:【脉象细沉湍浮,的确有落胎的危险。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一胎能不能保住。】
【最大的问题是,这孩子体内没有婴灵寄生。它只是一个血肉做的空壳。】
【纵然我倾尽全力将它保下,待它降生,也是一个痴儿。】
赵璋只觉头晕目眩。他连忙抓住一旁的太监,稳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形。所幸他站在方众妙身后,这些异状并没有暴露。
他看向李妃。
这女人正用希冀的目光看着方众妙,完全意识不到这一胎的状况糟糕到何种地步。
痴儿?他唯一的子嗣怎么能是一个痴儿?等这孩子平安降生,朝臣们又要说他遭到天谴,还会逼他再写一张罪己诏!
有那么一瞬间,赵璋对这个胎儿起了杀心。
就在此时,方众妙的心声急促地飘过半空,带着开悟一般的恍然语气:【不,这血肉做的空壳对我而言岂不是正好?】
【我正愁如何延续大周二百年国运,他解决了我所有烦恼!】
【我得好好找一找。】
【若是找到了,他就不是一个痴儿。】
【他将是大周继往开来,平定四海,威震八方的雄主!】
【对!我得找一找!】
方众妙忽然放下李妃的手腕,匆匆写下一个保胎的药方,转身就走。
赵璋追出去,假装疑惑地问:“国师,国师,李妃这一胎能不能保住?国师,您给朕一句准话。”
方众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摆手。她步履匆匆,裙摆翻飞,翩然而去。
她仿佛很是焦急,她到底要去找什么?朕的皇儿将是继往开来、平定四海、威震八方的雄主?
赵璋看着方众妙渐去渐远的背影,脸上的担忧慢慢消散,漆黑双眸垂下,开始沉思。
不管方众妙要去找什么,她必然有办法让李妃肚子里这个没有魂灵的胎儿变成聪明绝顶的孩子。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已经反复证明,方众妙许诺过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赵璋恨她,却也信她。
方众妙大步走在曲折宫道上,龙图紧随其后。
来来往往的禁军,飞羽卫,宫女,太监,无不对她下跪,态度比对待皇帝更加恭敬。
方众妙匆匆而过,并不叫起。非是她目中无人,而是她心有思绪万千。
路过大庆殿的时候,前方的空地出现齐修的身影。
“国师大人,齐某送您一程?”
他迎上前来,唇角带着一抹笑容。
“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宫了。”方众妙说道。
齐修指指大庆殿:“我负责修缮此处。”
方众妙转过头,看向大庆殿敞开的门。阳光斜照进去,晒干了地上的水迹,坍塌的高台已经被宫人们清理干净,只剩下一张龙椅摆放在大殿深处,原本璀璨的光泽在阴影的笼罩下显得黯淡。
方众妙盯着这张龙椅。
齐修提议道:“你想坐一坐那个位置吗?”
方众妙挑眉看他:“你刚才坐过?”
齐修朗声而笑:“我对那个位置并不感兴趣。而且,我若是坐上去,只会招来全天下人的讨伐。你是唯一能坐那个位置,还能堵住悠悠之口的人。你要试试吗?”
方众妙仿佛被他蛊惑,慢慢走进大殿,来到龙椅前。
它是用紫檀木做的,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细腻,再刷上一层厚厚的金漆,华贵异常。九龙盘踞其上,象征着皇权至尊。
方众妙轻轻抚摸雕刻成龙头形状的椅子扶手。
齐修低声怂恿:“坐一坐?”
方众妙若为女帝,他得到的权势必然不如现在。但他甘愿当她的鹰犬。
方众妙忽然低笑起来。
她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咚咚两声微响,厚厚的金漆竟然层层脱落,遍洒于地。黄澄澄的龙椅变成暗褐色,竟是瞬间老旧了几十年。
见此情景,齐修和龙图眸光皆是一闪。
他们也能令金漆均匀脱落,但他们用的是臻至化境的内力。方众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用的是什么?
然而只是转瞬,两人就得出了答案。她用的是神念,那是一种比内力更神秘莫测的力量。
齐修故作惊讶,不解地询问:“我记得你仿佛没有武功?”
方众妙摇摇头,笑了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齐修再问:“你剥离这层金漆做什么?”
方众妙转身朝殿外走去,缓缓说道:“齐修,不用蛊惑我。我也对皇权没有兴趣。我剥离这层金漆只是想让你明白,皇权散发的金光是人赋予的,它的本质与金漆没有区别,它可以脱落,也可以重新刷上去。不要畏惧它,更不要做它的奴隶,要驾驭它。”
齐修想到自己的处境,顿时明白这几句话的含义。他正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驾驭皇权。
没想到方众妙也希望他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齐修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朗声大笑。
他跟上方众妙,一边笑一边调侃:“方众妙,你总是敲来敲去的。你敲桌子,敲碗,敲龙椅。黛石的脑袋是不是也被你敲过?”
方众妙忽然停步,伸出手敲了敲齐修的胸膛。
“做好你的事。还有,帮我注意李妃的肚子,不要让旁人害了她的龙胎。”
话落,她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齐修站在原地不再跟随,不是因为不愿意多送一程,而是因为心脏跳得太过厉害,让他喘不上气。
他捂着胸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摇头,呢喃低语:“我今日没戴护心镜,心扉被你敲开了可怎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