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和萱的婚事定在六月中，细算来近在眼前，不仅邓姨娘每日里琢磨给她筹备些什么压箱底的东西，郭太太那边也没松懈，俞和萱出嫁后大房就只剩下她的亲子还没定下，她自然会分外上心。
“冬娘的婚期是定在今年的九月份？”自从岳姨娘隔三差五的过来看她，祝春时的情况就好上许多，大抵是拿来的方子有用，也有可能是见到了岳姨娘，总而言之是不再害喜难受了，也有了闲心关注其他的事。
圆荷拿着戥子称这季胭脂铺送来的银子，笑道：“姨娘是这么说的，在九月初八，还说姑娘那时候多半回不去，多添一份礼就好了。”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圆荷搁下戥子，去内室柜子里取来账本，翻开瞧了瞧，“咱们离开远安县的时候有六七千两，在德安府的宅子和铺子总共花去了接近三千两，两年下来的开销礼单也不少，幸好库房里东西多，各处也要送，来来回回算是相当，再加上回来后京城这边铺子送来的，还剩下五千三百两现银，首饰绸缎药材摆件这些另算。”
“这月成衣铺子那边还好，从前的小二提了上来，生意尚且做得下去，但书铺那边却是要倒了。”圆荷盘着账，只觉得数目太少，这些东西细看还算多，但在京城却是三两下就能花个干净，更别说眼下又有了小主子，奶娘嬷嬷采买小丫鬟都要钱，虽说能找公中给，但卖身契却也要归公中，着实划不来，也不敢用。
“对了。”圆荷觑着其中的一笔账，才想起来道：“尚掌柜被姑娘您给撸了，成衣铺的窦掌柜后面找姑娘认罪，也被撸掉了，其中抄出来许多家财，姑爷说一并入咱们的账，零零散散加起来就又有一千五百两银子，其中一千两是从尚掌柜那儿搜出来的，五百两是窦掌柜的。”
祝春时边听边摸来身边的针线篮，随手从里面找出个仙鹤抹额来，说是仙鹤，却也不过才有个雏形，还是萍娘帮着绣出来的，她慢悠悠落了两针，“一千两，尚掌柜怕是家都被掏空了吧？他亲家没说帮着点？”
书铺每月盈利至多不过三四十两，一年约四百多两，他虽然贪了好几年，但每月吃喝不断，还要养小，只怕也省不下多少。
“钱管事自己都被太太撤了事，恨不得同尚掌柜撕起来，哪里肯出银子。”圆荷笑着将春容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两家还闹了一场，若不是都有了孙辈，只怕这场姻亲是当场就要断了的。”
祝春时毫不意外郭太太的行事，也就不对此多言，转而道：“王嬷嬷那边没来找姑爷哭诉吗？”
圆荷将东西收拾好，正要起身放进内室，便道：“怎么没有？先是窦掌柜来哭了一场，后面王嬷嬷紧接着就来了，前儿还说要来给姑爷和姑娘请安，但姑爷给拒了，说王嬷嬷年事已高，该好生在家中含饴弄孙，不必三不五时的来。”
祝春时想绣个齐整的抹额，因此针线落得极慢，小心翼翼的生怕错了位置，“冯嬷嬷呢，身子好些了没有，家里现如今什么情况？”
春容端着刚热过的梨花饮进来，“正要同姑娘说嬷嬷的事。”她先伺候着祝春时用了一盏，又瞅了两眼她膝上的绣品，“嬷嬷前几日就传了信来，说她身子骨不大好，儿子又不成器，怕是不能再服侍姑娘了。”
祝春时拧眉，“好端端的，怎么会说这些？”
她倒不是舍不得放冯嬷嬷回去，只是嬷嬷跟着吃了几年周转的苦，好容易回来能够享享福，怎么突然就要请辞？而且这几年对方身子康健得很，在外地都没说什么不好，怎么回来了反而突然不行了。
“李灌断了手指后老实了一段时间，刚巧嬷嬷回来，舟车劳顿下生了场病，他也算是做了一次孝子。”春容提起这些事来心里就不是滋味，冯嬷嬷前半生为着家庭和丈夫操劳，后半生又要为了这个儿子处处打算，人都老了十岁不止。
“嬷嬷看见他这副模样心软，想着前面十几年在姑娘身边忽略了他，所以才导致他养成了这些烂习，后面又狠下心跟着姑娘出去了五年，以至于他受了许多苦，便想趁她还能动，把李灌仔细拘在身边教导，等他改好了也娶上一房媳妇。”
祝春时摸着针线心绪难定，一时也不敢贸贸然下针，生怕扎到手指，便只摸了摸抹额的纹路。
“嬷嬷就不怕他改不好？”
春容叹着气坐在脚榻上，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住脸颊，“我也是这么问嬷嬷的，但嬷嬷一直掉泪，说这都是她的命，生了儿子没养好，原就是她的过错。而且如今姑娘姑爷都回来了，她要是继续在姑娘身边做事，保不准她儿子要仗势继续胡混，还不如她出去，既能管着李灌，也保了姑娘的名声。”
“何至于如此？”祝春时也叹了叹气，“不如我想法子再关李灌一段时间，等他彻底改好了再说？”
圆荷闻言摇了摇头，“怕是不行，我瞧着嬷嬷铁了心的，那李灌又是惯会装腔作势的，惹得嬷嬷极为心软。不如趁势答应了，姑娘您彻底撒手不管，要是嬷嬷能管好自然皆大欢喜，要是李灌没救了，您也还能照顾嬷嬷几分。”
她拉过笸箩，将里面的话本书册找出来收拾在旁边，又翻出来几个如意金锞子，一边整理一边道：“而且李灌仿佛猪油蒙了心，现在看着是好了些，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又继续去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犯了错要把姑娘拿出来扯大旗，从前咱们都不在的时候，姑娘能叫封掌柜把他关起来做苦工，如今嬷嬷回来了，她哪里舍得？”
春容也跟着帮腔，“是啊，几两银子没了也就没了，但要是他因为银子和什么了不得的人扯上关系，那就不好了！”
他挂着祝春时奶哥哥的名号，走出去惹了事，人家指定是往祝俞两家找，小事多了也就成了大事，如今京城里各处水都深，牵一发而动全身，祝春时也不敢冒险。
思及此，她也没了辙，原以为这几年李灌在赌坊里吃够了苦头，该是有所收敛，但涉及赌博一事，谁也没办法做保证。
“拿一百两银子，再去库房挑几匹缎子，连同嬷嬷的做工的活契一并送过去，就说我准了。”祝春时低头在仙鹤上绣了两针，“原本该去见见嬷嬷的，但最近不好出府，只能等后面再找机会相见了。”
圆荷诶声，见祝春时因这事情绪不高，忙给春容使了眼色，她则起身去了方才放账本银子的地方，用戥子称了，单独用布包裹在一边，打算找个机会送出去。
“巧莺最近绣了双虎头鞋，活灵活现的，我去拿给姑娘瞧瞧。”春容思来想去，最近府里府外还算平静，都没什么热闹事说出来解闷，只好挠了挠脸，往小主子身上引。
祝春时虽说不大开怀，情绪萦绕了片刻也就慢慢散去了，她看着春容朝外跑去，不过片刻间就又有人打起帘子进来。祝春时全神贯注在绣活上，没大注意外头的动静，倒是圆荷看了眼，见是莹莹，忙招了招手示意过去帮忙。
仙鹤绣好了纹路，她只需要往里填上几针，技艺再不出众最后的成品也能看。祝春时依样画葫芦，又在仙鹤底下和身上绣了几抹祥云，她这几年也算是练出了点本事，至少看起来并不奇怪。
等她再从抹额里抬头，春容安静的站在屏风处，巧莺也立在旁边。
“进来了怎么不说话？”
“看见姑娘在忙，不想打扰了您。”巧莺斟了盏红枣茶递过去，“方才俞武那边得了信。”虽说俞武俞七等人是伯府的护院，但这几年跟着祝春时他们出生入死，回来后也索性归在了他们名下，替他们做事跑腿，只是月钱由府里出。
“什么？”祝春时按按脖子，春容瞧见忙过来替她轻揉了揉，长时间低头用眼带来的酸麻疲乏仿佛慢慢消散。
“平明送回来的，说是各处递来的信件，让给姑娘看看，也好安心。”进了三月，俞逖就找时间亲自过手了连江和桂娘的婚事，拨了百两银子，又出了几匹缎子和首饰给他做聘礼，最近这几日正是他放假在家的时候，因此俞逖那边有事大多是遣平明过来。
祝春时接过，先看了最顶上那封，是寇明旭千里迢迢寄过来的，他如今正在东南边的某县做县丞，官职虽低了些，但所幸没什么大事，百姓安居乐业，比之昔年的远安县不知好上多少，且他在俞逖身边待过多年，平日里处理的都是县衙事务，上手得极快。
除了寇明旭的信件外，还有泻露和盛嘉润的信，以及洪青黛说她今年七八月的时候估计要来京城一趟。
“可是信上说了什么喜事，姑娘看着可开怀。”
“可不是吗？”祝春时将信纸拍在茶几上，起身在屋内踱步，走了两三圈后就出了门，巧莺春容面面相觑，急忙跟了上去。
祝春时也不走远，院子里西厢房被俞逖倒腾出来给孩子住，东厢便是小库房，放着他们二人这几年来攒下来的东西，甫一推门进去，入目的便是几堆绸缎。
“姑娘，什么喜事让您这般高兴？”春容追上来见祝春时拿着一盒珍珠比划，随即又放下拿起一盒红宝石，她眼睛利，还有印象这是上回皇后娘娘送来的赏赐。
“德安那边来的信，说泻露原本打算秋天和她夫婿上京来，但没想到刚入了三月就传出了喜讯。”祝春时说着有些遗憾，将挑出来的一盒珍珠和一柄如意都递给巧莺，“可惜我和她不得见，但到时候孩子出生，总该送一份心意过去。”
巧莺笑道：“泻露姐姐的孩子出生，只怕都得到明年去了，姑娘还有好长时间准备。”
祝春时眼里浮现笑意，“我何尝不知，但左右没事，不如打发打发时间，也给萱姐儿和冬娘挑些东西添妆。”
她库房里除了那些嫁妆，便是这几年各处送的，皇后娘娘赏的以及梁王府那边送的赔礼，梁王妃被禁足无法管事，冯燕如接了手，送过来的赔礼比寻常还要厚三分，几大箱子的东西，她也戴不过来。
她看着东西指了指，“那盒玛瑙宝石拿着，明儿让人做一套头面，那盆珊瑚树也抱上，绸缎这些也就罢了，她们都不缺。”
春容和巧莺最后都抱了个满怀，见祝春时意犹未尽，似乎还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忙把人请了出去，直说明后日再来，不急在这一时。
清吏司。
俞逖刚搁下一本账簿，便见桌前站着个同僚，眼看着三十七八的模样，一身清吏司的官服，眉粗唇薄，面容沉稳，双手拢在身前，注意到他看过去就露个笑。
“俞郎中。”
俞逖拱手，“陶郎中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清吏司共有十三位郎中，分别管辖过目不同地区的赋税等账目，这位陶郎中平日里和俞逖并无什么交集。
陶郎中温温和和的，“我看要下值了，不如我们一道出去？”
俞逖婉拒：“我还要去丹桂坊给夫人买些点心，怕是和陶郎中不顺路。”
“不妨事。在清吏司这么久，我早就听同僚说起过俞郎中的爱妻之心，况且拙荆也曾提起过祝宜人，想来定是秀外慧中，才让俞郎中倾心不已。”
俞逖起身绕过书桌，见陶郎中执意同路也不再拒绝，二人踏下台阶，顺着御街往东大街过去。
“不知陶郎中的夫人是？”
“哦。”陶郎中不知看见什么，半晌后愣愣道：“拙荆姓甄，曾经和祝宜人在吴王妃的宴席上见过，只是那日混乱，未曾帮得上祝宜人，事后她还在同我懊恼，要我向郎中和祝宜人致歉。”
祝春时回去后的确和他提起过宴上有位甄太太拉着她说话，俞逖垂眸思索这位陶郎中会是谁的人，嘴上却道：“原是如此，郎中客气了，那日宴上出乎意料，甄太太好意，我们夫妻心领了。”
半路闲话，眼见丹桂坊在前，俞逖冲进拥挤的人群里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买了点心，陶郎中在旁看了全程，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哎呀，早晨出门得急，身上没带碎银，不知道俞郎中能不能借在下一点，也让我买些回去给拙荆尝尝。”
俞逖冷眼瞧着他的做派，将身上仅剩的两块银子递过去，陶郎中从人群中买了点心挤出来，还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头。
“今日多谢俞郎中了，若非你江湖救急，只怕我就要空手而归了，回去还不得吃一顿挂落。”陶郎中含笑道，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闪烁，欲言又止。
看他如此，俞逖便知他有后招，今日来找自己也不是无缘无故，故而也不急着戳穿，反而借口担心家中妻子拱手告辞。
陶乐山叹气，站在原地看着俞逖远去的身影慢慢敛了笑意，眼底晦暗不明，轻轻哼了声，提着手里的几包点心也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