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九年,年关将至。
杏花村逐渐热闹。
这也算是李从彧带起的风尚。
他今年已经一百零六岁,定国公府的人每年都做好了替老祖宗送行的准备。
只是,李从彧每次看着都不太行了,可是总是能支棱起来。
如此反复过几回。
李家人干脆也习惯了。
哪怕不是为了见老爷子一面,单纯只是一大家子聚一聚也是好的。
在李从彧的调教下,定国公府的子孙并不缺人情味。
哪怕从京师到信州路途遥远。
可是只要条件允许,基本上不会有族人缺席。
受他们影响。
今年就连玉致也向弘道帝请命,得了允许,带着丽妃一同到剑池过年,顺带见一见李无忧。
山下之人,见到李从彧的后辈每年组团过来,也受其影响,有样学样。
毕竟,李从彧如今的地位堪比神仙。
这是货真价实的国之柱石!
他的年纪越大,分量就越重,便是弘道帝每到年关都会亲自送一封祈福的诏书过来,以慰问这位曾经追随过他高祖父“雨帝”的战将。
短短数年,信州之地就率先掀起了过年回家的潮流。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以老神仙今年一百零六为由,认定儿孙过年归家是一种孝顺,可以让家中老人长寿。
一传十,十传百。
因为这源头是李从彧,没人会去质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大明朝廷也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
哪怕是那群胆子已经变大不少的文官。
他们都敢把刷名望的主意打到弘道帝的身上,可是面对李从彧这样一位百岁老者,一个个避之不及。
这倒不是担心武人粗鲁,会对文官动手。
而是因为李从彧的年纪,他随时都有离世的可能。
这意味着,任何人若是运气不好,沾上了谋害开国元勋的罪名。
那绝对是从重处理的。
文官拎得清轻重,都不想要冒这个险。
……
小院里。
李从彧懒洋洋躺着晒太阳。
直至到了时辰,李灵运从里屋出来,给徒弟翻了一个身。
这下把李从彧给翻醒了。
他两眼半眯着,有些看不清东西,但是确定师父还在跟前,李从彧就心安了。
不过,一想到师父那么一个活似神仙的人,竟然一口气在山上陪着自己这么多年。
李从彧心中还是有些罪恶感的。
因为他是打从心底尊敬师父,所以不会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师父就一定得守着他。
这世上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从彧只是眼皮子一抬,李灵运就能获悉他的想法。
他乐呵呵道:“托你的福,为师许久没在剑池住过了。如今一口气待了这么久,重拾过往的一切,这胜过了万千修行。”
李从彧不是当年顶着沙袋的小胖子了。
他没有那么好忽悠了:“师父莫要骗我了,仙人又何需修行。师父这一生,全部分给了不同的人。徒儿我贪心,所以分的就多了一点。”
“莫要胡思乱想。”
李灵运抬手替他传渡内力:“你都说了,师父是仙人。你才活多久,仙人能活多久,哪差你这一时半会儿。”
李从彧知道师父是在安慰自己,索性转了一个话题。
“那师父可否告诉徒弟。若是将来离开剑池了,打算去哪儿?”
闻言,李灵运沉默了片刻。
他其实没有想好。
若在早先,自己恐怕会回到桃花源去。
桃花源里有酒,而且无人叨扰。
李仙游那隔三差五登门蹭酒,二人月下同酌,共创剑歌,好像也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这样绝对是潇洒了。
而且,每过十年,就可以等来蝉仙一次。
那就是三人独酌。
也许,这也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办法。
他曾经面对蝉仙,觉得这家伙十年醒一次,只为了喝三天酒,不符合仙人的逍遥。
直到自己也走到这一步了。
李灵运终于明白。
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逍遥。
所谓的逍遥,那都是人和人比出来的。
和谁比?
和陌生人比无趣,所以只能和故人来比。
但是只要做了仙人,那么故人必然是越来越少的,到最后比无可比。
届时,逍遥就成了孤独者仅有的一点体面。
各中冷暖只有自己清楚。
所以——
在玉致请他出来之后,李灵运选择留了下来。
以陪着小徒孙的名义,待在小徒弟身旁。
在二徒弟引他出来之后。
李灵运还是选择留下。
不止是因此惭愧,更因为他也开始感到迷茫了。
每一次的道别都是一种磨损。
兴许,等到本尊归来了,自己升到了天界,真正可以做到太上忘情了。
一切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这是李灵运在内心深处,给他留下一个念想。
面对徒弟的问题,李灵运给出答案。
“师父要把自己给找回来了。”
他散落在外的三魂七魄,尤其是对应五柳和龙王的部分。
因为,那是自己与师兄的约定。
李从彧似懂非懂。
他想起了当日梦回秦淮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一盏花灯。
迄今为止,李从彧也没有主动同师父求证。
因为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意义。
他再一次见到了念念,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
除夕之夜。
剑池山上热热闹闹。
李从彧坐在上首,下方是他八十岁的儿子李墩墩,七十余岁的女儿李蓉蓉。
年近花甲的孙子,不惑之年的曾孙,初为人父的玄孙,襁褓中的来孙。
六世同堂!
他比迅哥儿的五世同堂还要厉害。
国公府的人坐了一桌,旁边剑池的弟子坐了另外一桌。
李挽的离去固然叫人觉得惋惜。
可人毕竟不能一直沉湎于悲伤中。
国公府有自己的六世同堂。
他们剑池也不差,前后五代的弟子齐聚一堂。
李灵运在两桌之间走动。
他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一方,却可以同时喝到两边的酒。
……
除夕夜后,就到了弘道十年。
纷涌而来的人陆续退去。
一切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李从彧恍如隔日,感慨道:“所谓的迎新年,倒不如一直这般迎着,这新年不要来才好。”
可是,他很快又自言自语。
“若是一直不来也不好。若无流年运转,也没有今日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