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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楼是经典的“前店后坊”式布局,前头是卖酒的正店,后头是酿酒的坊市,晾堂、酒窖、炉灶都设在后院。

正店跟后院中间隔着东西两道门,东门大些,钥匙捏在王老爷手里,轻易没事不会打开。

而西门就小的多,宽度只能容一辆板车出入,平时伙计进出,搬酒运货,也都是从这扇门进。

若是遇上客人,一般也都是自西门而入。

只是奇怪的是,西门之上,贴着两张硕大神像。

一为神荼,一为郁垒,全是黄纸红笔画作,神将脸上神情都描绘的一清二楚。

这门又不对外,贴神像做什么?

南枝心里奇怪,但只看了两眼,就移开了视线。

越过雕花门,再转过两条回廊,便是王氏酒坊的核心,真真正正酿酒的地方。

眼下正是做活的时候,但看那灶房的火一冒三丈高,灶洞里的红色火舌舔舐着锅底。

伙计一个两个喊着号子,赤着脚,卖力翻搅着刚刚蒸熟的粮食。

墙壁上挂着灶王爷的画儿,下头是两根红蜡烛、一碗清水,两碗供果。

这画已经被熏的斑驳,表层涂料剥落,依稀能看见底下的黄土层。

墙边十几口半人高的大缸一字排开,有伙计钻进去擦洗,连边边角角都不曾落下。

右边空地上,几百口洗刷干净,外表黑亮的酒缸张着大嘴,懒洋洋地晒起了太阳。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那一口一人多高,端端正正坐落在正中央的黝黑酒缸。

灶房里,随着伙计们的吼叫,滚烫的蒸汽沿着墙壁往上蹿——若是靠的近了,皮估计都要被烧下来一层。

“出糟哩——出糟哩——”

“出糟哩!”

“让一让!出糟哩!”

打赤膊的伙计大吼出声,手中铁锹使力,一捧一捧蒸熟的粮食从大锅里飞出,精准落在空地上,堆成一处小山。

这时候,就会有专门的伙计,赤着脚,光着膀子,用特制的木犁把滚烫的酒糟一点点摊开。

酒坊里热火朝天,乱中有序,粮食的香气中还夹杂着阵阵酸涩。

热气蒸腾,看不真切,只能窥见这些汉子们那一身红到发紫的皮子。

——灶房热得人发晕,这些伙计大都裸着上半身,有的甚至浑身赤条条,腰间只绑了条作者用来过审的麻布条。

看见南枝对酿酒感兴趣,王郎君颇为自得,指着灶房里的伙计道:

“南大人不知,这酿酒里,出糟是最累人的活,便是好一条吃饱喝足的青壮汉子,头一天出糟,第二日也定会累得爬不起来。

我王氏酒坊里的伙计,个顶个的健壮,气力同牛一样哩!”

因着都是些赤条条汉子,马春香侧过身,只当作没瞧见,低声同身后酒坊管事说话。

“这缸摆在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南枝点点头,视线忽然移到那口注目大缸身上。

这缸身硕大,瞧着矮矮圆圆,正对小西门,任谁进来,保管第一眼就能瞧见这口缸。

缸壁厚重,上头还刻了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仙人临凡,皇帝下马。”

——正是旁人形容“神仙酿”的词,一看便知,是王家花了心思找人定做的。

得亏宋朝没有文字狱,不然就凭这八个字,王家上下,但凡有个喘气的都跑不掉。

“这缸啊,说起来也有些缘法。当年家父还只是一家酒坊的伙计,后来机缘巧合,偶遇仙人。

那仙人指点家父,让他在酿酒的地方,留一口空酒缸,每逢初一十五,便从这空缸里舀水,如此酿成的酒,闻之有异香,吃进嘴里,便只有一个字,妙。”

王郎君见南枝主动搭话,便以为刚才的事揭过了,笑着替她介绍:

“后来家父果然照做,寻了个匠人烧了这口大缸,让酿酒的师傅,瞧见这缸里有水了,便从这口缸里取水制酒。

那仙人果然十分灵验,每逢初一十五,这缸里就沁出约莫一掌深的清水。

此时,用这水制出来的酒,便是一等一的‘神仙酿’。

因此,此缸为众缸之母,家中都唤这口缸做‘母缸’,平日里看得紧,寻常人碰都不叫碰一下哩!”

“哦,‘母缸’啊。”

南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冷不丁道:

“不是说酒坊不叫女人进么?这口缸也是母的,那怎么不唤它做‘公缸’、‘男缸’?”

王郎君:“……”

酒坊管事:“……”

马春香:“……”

您没完了是吧?

这阴阳怪气的,原来这茬还没揭过去吗?!

……

……

一番折腾,南枝终于喝上了王家的茶。

宋人喝茶,那可不是随便烧壶水,往杯子里搁点茶叶一冲一泡这么简单的。

先要将茶饼碾碎,放进茶碗,将初沸的水倒入茶盏中冲点,再用茶筅细细打出茶膏,再倒入第二遍沸水。

有条件的人家,还会在茶盏里加花生、核桃、芝麻、果干之类的东西,冲泡成糊,一吃便是小半天。

故而很多人总说“吃茶”,“吃茶”,便是这个意思。

——南家没那么多闲情雅点茶,喝的都是陈金桂用大锅煮出来的麦茶,清热解暑,便宜好喝。

故而南枝盯着点茶的马春香瞧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饮一口杯中茶,假装看周围的摆设。

哎呀,这白瓷花瓶真好看。

嗯嗯,这贵妃榻雕工真精致。

太师椅的做工好像也不错。

她在等王郎君开口。

果不其然,一盏茶没吃完,王郎君便开口了:

“南大人,不知方才您可有瞧出些什么不对么?”

说罢,他咬咬牙,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定,重重叹口气:

“若是逼不得已,非要去那酒窖里走一遭,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叫这消息传到家父耳朵里……”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话,紧接着,王老爷被下人扶着,颤颤巍巍走了进来,指着王郎君的鼻子就骂:

“你这讨债的孽障,是马尿喝多了,叫驴毛塞满了耳朵不成?咳咳,还不叫我知道……咳咳咳……

什么鬼啊神啊,这分明就是有人眼红咱家的生意,使了法子要害咱们家!

我不叫你去打搅南大人,你非不听,你当真是要气死我,你才善罢甘休么!咳咳咳!”

南枝一见王老爷,先是一惊,随后有些不可置信。

眼前之人是王老爷?

怎么变化这么大?!

但见这老者须发皆白,脸颊上肉贴骨头,软塌塌陷下去一般,眼下有乌青眼袋,额前好似笼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黑灰。

——南枝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印堂发黑”。

眼下还不算冷,可王老爷身上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说话有气无力,便是呵斥亲子,也是软绵绵没有力道。

跟之前那个同南枝有过一面之缘的富态和善老者,简直是两个人。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发生这么大变化?

还有,方才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枝盯着王老爷,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