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顾善长手里捧着伞,却不太敢再去招惹王二毛,只得拿眼不停瞄着谭秋萍,这意思:咱俩湿透了没什么,那张脸上可还带着妆呢!
谭秋萍不理他,假装没看见,这种时候淋点雨没什么,冷静下来才最重要。
王二毛可不打算吃这种苦。
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喜欢纠缠于过往的人,而这种人最大的特质,就是极容易从某种情绪之中自我脱身。这不算什么本事,纯粹的性格使然,它有别于豁达和宽容,说白了,就是有点没心没肺而已。
他现在,早都已经冷静了许久,之所以没动,只是有点抹不开罢了。
那两个的小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见谭秋萍这傻大姐居然迟迟不给搬来梯子,无奈之下,只得长叹一声,自己找台阶下。
“阿拉聚拢点,这里太空旷,声音传的远。”
一句话,把那两个说蒙了,这大雨珠子“噼里啪啦”的,还能传什么音?
王二毛不等他们反应,自己凑了上去,自顾自往下讲,“情况有点复杂了。如果你们两个所讲的情况俱是事实,那现在里厢就是个谈判场。其他事体可以暂且不论,单就八十八师剩下来的这点官兵,他们的性命就是阿拉上海人的头等大事。所以,先前布置的放火也好、闹事也好,包括侬的伏击,统统都成了横炮。”
顾善长瘪了瘪嘴,没敢反驳。这种时候,只能跟着眼门前的长官走,老太爷那里,顾不到了。
不料王二毛话锋一转,自己又兜了回去。
“但是,今朝夜里是不是就只有这点事体,现在啥人都不能确准,而就这点事体来讲,要哪能应对,孰轻孰重,对于阿拉来讲,也没经验可循。”
谭秋萍受不了了,直接翻了毛腔。
“这些不是废话嘛!爽爽气气直接讲,现在要做啥?”
“现在要做啥,我讲了不算啊!”
见谭秋萍的那两条眉毛又要飞起,王二毛忙指了指顾善长,“就我晓得,还有一块拼图在这位老兄手里,如果拼不完整,再接下去就是多做多错,不如拍拍屁股回去困觉。”
这话果然有效,那两条眉毛顿时转了向,把个顾善长看得浑身一激灵。
“谭姐,不是我不愿意讲,暗影有规矩:事不成则陨己身,勿因己事不密而祸他人。今朝的事体,老太爷本就关照过不能牵累到孙少爷……”
谭秋萍的脾气本就比王二毛还要火爆,忍了他第一句,怎可能让他把第二句说完?
对顾善长,她不能像对王二毛那样说动手就动手,只能一瞪眼,劈手把他手里的伞抢过,然后伸手在王二毛的臂膀上一勾,“走!回去困觉!”
这……
王二毛天晓得她会说出这话,本想用她来逼出顾善长的实话,现在反倒觉得,就算这个憋样子想要去讲,自己也没脸听了。
只是这只雌老虎手里的力气实在太大,而且说走就走,居然拽着自己不情不愿的上了路,脚下不跟还不行了!
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啊!
……
王二毛自己挖坑自己跳,一肚子苦水不知往哪里倒,浑浑噩噩地跟着走出小区,重新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汾阳路上。
这时,消防局的救火车里已有两辆千难万难地开进了宿舍区,剩下一辆堵在小区门口,水管子放了出来,跟里面的相互接力,逃出来的居民冒雨瞧热闹,把个车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消防员头都大了,只能喊来一些巡捕,相帮维持秩序。
谭秋萍勾着王二毛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自己停了下来。
“现在做啥?”
王二毛听她开了口,忽然之间,气不打一处来,眼睛巴登巴登朝她翻了翻。
“问我啊?”
“对呀!”
谭秋萍显得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跟之前的那个居然判若两人,咯咯一笑,反问道:“奇怪伐?侬是老板,不问侬问啥人?”
“侬阿晓得,刚刚我只是想侬装装样子?”
“刚刚这副样子装得像伐?”
王二毛直接厥倒,再往后看,顾善长已经跟了出来,只是被人堆挡住,中间隔了老远。
“侬这不是耽搁辰光嘛!刚刚火候已经到了,直接把事体讲掉多好?这里人多口杂,还要等他出来,自寻麻烦啊!”
谭秋萍倒是老大的不以为然,一把将他拉到旁边,贴着墙,压低了伞。
“我反而觉得,他的事体侬现在不方便直接听,就算他讲的都是实话,也不会帮助到侬去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王二毛奇了,这说的又是哪一出?
“侬自家想啊。这几个钟头里,侬跟他们混了一道,一帮子人围着,少爷长少爷短的,侬就算脑子再清爽,也难免要把自家放在他们暗影的位置考虑问题。这又哪能做的到灵台清明?侬现在扪心自问,接下来的哪一桩事体跟阿拉之前的想法能够保持一致?今朝过来,啥辰光讲过要去搏命了?当然咯,抗日救亡没小事,力所能及,就不应该推脱,但依我看,菊老不存在性命之忧,上海滩上的文化战线,肯定也有他们的自保之力。我刚刚已经在老夫人那里留了口信,汪精卫但凡有所拜托,不用理睬就是。所以,阿拉今朝过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就算现在真的拍拍屁股跑路,也没人能讲兰花做事有啥个亏欠。”
站在兰花的立场,这么想完全没错。
王二毛不禁点了点头,“侬的意思我懂,兰花这条线确实应该早点收回去。”
没想到谭秋萍居然摇了摇头,“现在还谈不上收回去。我的意思是侬现在要趁这个空档,把所有事体得失之间筹算清爽。不能单从某一个立场,而是通盘全局。”
“全局还缺一只角啊!”
王二毛不禁叫起屈来,这只雌老虎说了半天,跟自己刚才想的有啥区别?
“侬再仔细想一想,全局是啥?侬所谓缺只角,能不能保证除开暗影的事体,就不会再有其他的事体?”
这话一说,王二毛瞬间懂了。
对啊,全局是啥?谁又能保证顾善长憋着不说的那件事就是今晚的最后一块碎片呢?
相对的事情都是难说的,只有绝对的控制才能把这个全局明晰起来。
“所以…… 阿拉的方向首先是要让局面固定牢,所有还没发生的事体不允许再发生?”
谭秋萍看着眼前的这个小男人,心满意足,咯咯一笑,“所以老板,接下来阿拉要做点啥呢?”
“侬去跟牢顾善长,让他马上通知下去,暗影所有的既定计划统统取消,原有的伏击人员拉到上音附近来,等宪兵队进来之后,在外围进行封锁,江湖人,许出不许进,直到里厢的事体解决为止。”
“那侬呢?”
“我去寻到四哥和大仙,兰花不能再闹,让他们撤回去再讲。”
“等下哪能碰头?”
“侬跟顾善长安排好之后,就分头进礼堂,他明侬暗,最好走墙头通风口。我处理好兰花之后,可能还要跟二更碰个头,然后再进礼堂来。你们进去之后不要有任何动作,一切等我来了再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