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朱厚照斜倚着引枕,手里把玩着和田玉虎。面前新晋左都御史金献民躬身垂手,乌纱帽下隐约见得鬓角几缕银丝。
“这话可当真?”天子漫不经心问道,指尖玉器映着流转华光。
金献民将腰弯得更低些:“回陛下,顺天府查明,刑部核实,那寿宁侯府上的张广虽罪当诛,然其情可悯,故减等发往延绥充军。谁料未及起解,竟在诏狱里...”他顿了顿,“如今按律当令其子张金凤代父服役。”
朱厚照忽地直起身来,明黄袍袖扫过案上奏本:“都察院如何说项?”
“御史简霄有本,”金献民从袖中取出青藤纸奏章,“言道罪囚既毙,天罚已彰。若再勾补其子,恐涉株连之弊,求恩免张氏子流徙。”
暖阁外晴空万里,阳光照的屋里暖洋洋的。朱厚照将玉虎往紫檀案上轻轻一磕:“这倒合了慈悲心肠,卿如何计较?”
“臣不敢苟同。”
“哦?”朱厚照挑眉,见那老臣虽垂首而立,脊梁却似庭前古柏般挺直,“你是要那小郎君顶罪?”
“回禀陛下,律法如日月昭昭。张广未服其刑而亡,自当子承父责。”金献民声音清朗,惊起梁间栖燕,“若因狱中横死便免株连,往后罪囚岂不竞相自戕?”
朱厚照抚掌而笑:“好个铁面御史!只是...”他忽地倾身向前,“寿宁侯府与太后沾亲,卿不怕得罪了慈宁宫?”
金献民整了整绯红官袍,乌纱帽下目光如炬:“臣只知效忠陛下,不知其他。”
朱厚照怔了怔,忽想以前小时候自己,见河畔有老农以竹篾编笼。看似柔韧枝条,实则经纬交错自成章法。终是颔首道:“准奏。”
金献民又道:“臣乞免御史简霄之职务。”
朱厚照又是一愣,问道:“他有什么罪?”
金献民却道:“身为御史岂能再容其他?臣觉着他是看了寿宁侯的面子才有此本。”
朱厚照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当初桂萼奏请朝廷下定决心清理土地,使各种违法行为无处藏身。此人是为数不多支持的御史。”
于是朱厚照应付道:“再议。”
待金献民退出殿外,朱厚照唤来张大顺:“传旨苏进,查清楚该案。”又望着琉璃窗的阳光,自语道:“好个金铁崖,倒比那起子墙头草有趣得紧。我还真以为你比那太阳还耀眼。”
张大顺连忙应喏。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朱厚照正欲批改奏本,忽闻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但见帘外外立着个青袍侍卫,腰间鸾带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启禀万岁爷,王琼在隆宗门递牌子候见。”
朱厚照指尖一顿,狼毫笔尖的朱砂滴在笺上,洇开一朵红梅:“一会儿就该御前议事了,他怎么先来?”他瞥了眼窗外,\"传。\"
不过半盏茶功夫,殿门外环佩叮当。王琼头戴乌纱,身着仙鹤补子绛袍,捧着奏本趋步而入。
“臣叩见陛下。”王琼伏地行大礼时,腰间玉带扣碰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声响。
朱厚照笑道:“赐座。所为何事?”说着示意张大顺奉上茶汤。青瓷盏里茶烟袅袅,映着王琼眉间细密的汗珠。
“谢陛下。”王琼只挨着绣墩边沿坐下,“今有右都御史、两广总督张嵿三年考满,按例,当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他递上奏本,“这是吏部议定的条陈,请圣裁。”
暖阁内忽地静了。朱厚照拨弄着案头玉虎,目光掠过奏本上工整的馆阁体,若有所思起来。
“张嵿...”朱厚照忽而轻笑,“这么快都三年过去了,这奏本是你的意思,还是吏部公议的?”
王琼忙道:“是吏部公议,臣也是赞同的。”
“你知道徐鹏举和杨一清先后上本,请求广东拨给工匠,用以造佛郎机铳的事吗...”朱厚照话锋一转,“朕记得朝中许多人还反对,说劳民伤财。”
“臣怎么不记得,此事闹得不算厉害,但也是议论了好长时间。”王琼手捧着茶盏,“功名尚且寒窗苦读二十载才能中举,练兵岂能一蹴而就,这些人不知道兵机凶险,更不知道现在省钱,日后要花大钱。”
朱厚照只盯着王琼官袍上振翅欲飞的仙鹤:“张嵿是立有战功的,为何这次吏部不一次算上?”
王琼手一抖,茶盏险些倾覆:“臣...回去再议。”
“这样做岂不是寒了功臣之心?”朱厚照放下玉虎,翘起了二郎腿,“朕只不过想和佛郎机的事还没敲定,他还要选拔去满剌加的官兵,这时候,朝廷恩赏如此刻薄,岂不是.....”
王琼慌忙跪倒:“臣愚钝,只知按律行事。张嵿勤勉王事,是该重赏...”
话未说完。但见司礼监掌魏彬疾步而入:“翰林院侍读学士方献夫的奏本。”
朱厚照接过奏本,展开只看三行便冷笑出声:“杨廷和......”话头止住,现在朱厚照对杨廷和看人的眼光再次降了一份,原因无他,这方献夫竟是杨廷和所不喜的王守仁的学生。
弘治十八年,方献夫考中进士,同年改选为庶吉士。但是不久因其母过世,便回家守孝丁忧了。
正德四年,方献夫出任礼部主事,正德五年调到吏部,升为吏部员外郎。正德七年因不满刘瑾,方献夫告病回乡,在西樵山读了十年书。
正德十六年他和严嵩一起入了杨廷和的法眼,不久就召回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朱载坖进京,给荣王讲书。
王琼后颈已经渗出冷汗。心中推测皇帝为何无缘无故提起了杨廷和的大名。却见皇帝拿起御笔,直接批改道:“不准。”接着对王琼道:“王卿,你认识方献夫吗?”
“陛下明鉴!”王琼伏地,“臣只知他的履历,其他臣实不知...”
“不知?”
王琼伏在金砖地上,听得皇帝“不知”二字拖着长音在暖阁里回旋,脖颈后已是一片冰凉。他官袍下摆沾了茶渍,仙鹤补子上的金线竟在阳光中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