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我坐下,转身开始拿茶叶罐。从已经见底的碧螺春的铁罐里,抖出一些装进一次性杯子里,又从饮水机上接了一些热水,递到我面前。
整个过程大概是一两分钟,可我的情绪仍旧没有平复下来,呼吸仍然急促。
侯主任脸色铁青地看着我,沉默了一瞬。
“别急。慢慢说。”侯主任沉稳地说,“想清楚了再说。”
我看了看那杯茶,没有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包着的烟蒂,掀开纸巾,递给侯主任:“我昨天晚上捡到的。”
侯主任接过去,仔细瞧了瞧,皱紧了眉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东西包好,放在一旁,问我:“在哪儿捡到的?”
我忽然有种感觉,我和侯主任就像是刑侦人员和目击证人,他说话的语气格外严肃,而我的表达也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严谨起来,随着表述的展开,我没那么紧张了,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昨天晚上在器材室外边的草丛里找到的。”
“你跑那儿去干嘛了?”侯主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晚自习中途,我去楼下上洗手间,在下楼的时候遇到了两班的华超,我问他去干嘛?他说,下去看看器材室有没有锁好。我有些不信,就问他把钥匙拿了过来。”
“你从一开始就怀疑华超撒谎了?”侯主任眯缝了一下眼睛,“他不是两班的体委吗,在队伍前面领操的那个?这孩子,我倒是有点儿印象,各科老师对他的评价都挺高。”
终于到了让我解释不清的节骨眼上,从情理上来看,老师确实很少会怀疑一个一直都品学兼优的孩子,侯主任这样问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那是世俗的看法,是不公平的看法,我并不认可。
更何况,我也知道华超、于洋、顾洁敏三人之间的事。
但是当下我仍然不想供出之前的纠葛,再说就算没有之前的事,我就不能怀疑好学生也会“抽烟”?
我想了想,说:“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有些闪躲,就怀疑他了。而且昨晚王老师让我看着于洋,当时我脑子里就有了这个意识。想着…不应该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性。”
侯主任掀开保温杯,喝了口茶,他捻掉茶渣子,才想到下面一句该怎么说。
“这个问题先放一放,你先说下去,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就立刻回器材室查看,然后在里面嗅到了烟味儿。”我叹了口气,“再然后,我开了灯在里面找了一圈,没找到证据,在器材室靠窗的那边的草丛里发现的这个。”我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侯主任用鼻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说完了?”他问我。
“嗯。”我点点头,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次性杯子,我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放下杯子的时候,侯主任正看着我,他谢顶的脑门有些发亮,他正抱起了胳膊,略低头思考,随后,他说了句:“这件事你对你师父说过吗?”
“嗯。我说过。”
“她怎么说的?”
我被侯主任的问话噎了一下,反问:“什么怎么说的?”
“她觉得这个事是华超干的吗?”侯主任反问我。
我皱紧了眉头,心里忽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在自己激动起来之前,忽然灵光闪现了一下,我急促地说:“是不是他干的,您查看一下监控不就知道了吗?”
“监控探头是在外面的,就算拍到他进去了,也不能说明什么。”侯主任冷冷地说。
我沉沉喘着气,觉得心里压着的棉花变成了烤熟的石块,而且马上要爆开来。
“我进屋的时候就闻到烟味了。”我提高了音量。
“你的鼻子就那么好?会不会是心理作用呢?”
侯主任一边说着,一边将烟蒂拿起来,走到办公桌旁,将纸团扔进了碧螺春罐子里,又盖上罐子,又当的一声扔进了铁皮废纸篓里。
这一幕让我震惊不已,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侯主任,我没有搞错。我觉得华超的可能性很大,您应该好好调查一下。”
“我说了不调查了吗?”侯主任也跟着提高了音量,“你这个小老师,现在是什么态度。”
我忍了忍,实在是没忍住,说出了心里想说的。
“侯主任,您说您要调查,可您刚才就已经把证据给扔了。是不是我一出办公室,你们就会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如果我现在说的是,我昨天看到的是于洋去了器材室,你们还会这么处理吗?”
侯主任也激动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说:“司葭,怎么处理是学校的事。我刚才叫你过来是交代情况,不是让你教我怎么处理的!”
一股泪意直冲我的天灵盖,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咬紧了牙,说:“您是不是怕得罪两班的家长才这样的?”
侯主任瞪圆了眼睛,教训我道:“司老师,你看看你现在说的话,像一个人民教师说出来的吗?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请先审视一下自己的行为恰当吗?你扪心自问,你进入健平以来,你为学校做过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带坏学校风气,你也有责任!”
我被当头棒喝,整个人都愣住了。另一个声音却在心里大声叫嚣,要我吼出来,吼出来就好了。但那一刻,我被这样的指责说懵了,竟傻愣着说不出半句话。
侯主任对我控诉并没有结束,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因气愤而结结巴巴:“你们年轻女老师爱交几个男朋友是你们的事……哦,这、这种事,我、我本来是管不了的!但是!我也是听门卫师傅说,让快递大张旗鼓把玫瑰花送到学校里的人是你,让男朋友开着摩托车等在校门口像个明星似的被学生围观的,也是你;还有哦……在学校里,当着学生的面,和林飞宇推推搡搡的也是你,哦……不止男老师,还有男同学,我告诉你,可不止一次有人反映你,说你谈话不去办公室,总是找男生在走廊里单独谈话,你不是说要看监控录像吗?好…好、好、好!我们现在就去调录像,我现在就跟你去!看看到底是谁的问题更大!”
没等侯主任一顿输出完,副校长猛地推门进来,关上门喝了一句:“老侯,你消消气。我在隔壁都听到了。还有你,司老师……”
我抹着眼泪,已经泣不成声。副校长递过来一张纸巾,我压在眼睛上,哭得像个孩子。我不想这样无能得只会用哭泣去对抗这个世界,但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又似乎只能这样做,或许……我该就这么摔门出去,发一通脾气,可是……我的潜意识让我不争气地留了下来,窝窝囊囊地站着,摇摇晃晃地站着,用手背抹着眼泪。
副校长是个女的,她扶我坐到沙发上,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压低声音,对侯主任说:“老侯,小年轻年轻气盛,你气量大一点。学校是个大家庭,老师和同学都是家里人,家丑不可外扬,是不是?”
侯主任没再说话,别过头,坐回办公椅里,他一声一声地叹着气,也像在喘着粗气。
副校长或许一直在门口,听到了最后几句。她劝我:“司老师,你反映的事学校肯定是会处理的。但是你这么和侯主任说话,是不是也不太好?还有,凡事要先和自己的师父沟通商量,你越级向侯主任反映情况,是不是也不太好呢?”
我抬头看了看副校长,她一直保持着一个表情,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表情。
我想,我大概永远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了。
“可我师父说,这个不能算证据。”我哽咽着说,“但我觉得不是这样。所以才……”
“哦……”副校长点点头,“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但有时候也不能太主观。学校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现在又在考试的关键时期,我们为什么要班主任低调地自查,就是怕大张旗鼓反而对学生心理健康不好。你看,同一个问题,有很多种处理方法。冲动、莽撞行事,一定是不合适的方式,你说是吗?”
我心里不服气。可是,却又反驳不了一句。
——在这个地方,学生的心理健康要我们负责,学生的违纪违规要我们监督,教学质量要抓,连自己的私生活都要被评头论足,那谁来管管老师的心理健康?
可是,这种委屈,说出去,谁又能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