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刚喝了口茶,想稳稳心神,再思考对策。
一听到“赵匡义”三个字,差点没被呛死,咳嗽一声,把茶吐了出来。
“谁,第二个人的名字?”
陈乔不懂李煜为何如此大的反应,答道:“回禀陛下,赵匡义,赵匡胤的二弟,官职是许州参军。”
“知道了,你去吧。”
反应能不大吗,高梁河车神都来了!
李煜暗忖,看来,赵匡胤是别有用心。
要么,他是有恃无恐,对自己的实力绝对自信,吃定南唐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不会让自己的兄弟以身犯险。
要么,他是刻意为之,历史上,赵匡胤对自己这个兄弟,不是没有防备之心,只是苦于母亲昭宪太后爱护赵匡义,处处忍让。
综合看来,第二种情况可能性较高,因为赵匡胤讨厌赵匡义,而南唐这边恨不得活剥了张洎,将这两个玩意儿“打包”送来,可以很容易产生挑衅效果。
想到这里,李煜不仅后背发凉——
不亏是宋太祖啊,这一手算盘打得精明,万一这两人出点意外,主动权就完全被赵匡胤占据了。一方面,他能“残害兄弟、谋杀使节”为借口,光明正大地对南唐开战。
另一方面,就算是不开战,这俩人被害了,赵匡胤可以狮子大开口,提出各种过分要求。毕竟,到时候他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朝廷中“投降派”还会借机生事。
想到这里,李煜赶紧喊道:“周泰!”
千牛卫中郎将周泰应声入殿:“陛下,有何吩咐?”
“你速派人,赶往金陵驿馆,一定要保证赵匡义、张洎的安全!”
“末将遵旨!”
安排完周泰,李煜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喊来清风。
“清风,你到御书阁一趟,找到潘慎修,传朕旨意,让他前往金陵驿馆,陪同张洎、赵匡义。”
潘慎修,字成德,祖籍泉州莆田,时任起居舍人。
他是“出以父荫”,潘慎修的父亲潘承佑是闽国降将,官职最高达到了刑部尚书的级别。
潘慎修在南唐默默无闻,较为拿得出手的着作,就是一部《棋说》。
就人品来说,潘慎修中规中矩,既没有挽救旧国,也不戕害旧主。例如,南唐被宋灭掉之后,赵匡胤曾经问过他:“人们都说,李煜这个人非常孱弱,是真的吗?”
潘慎修的回答是:“如果真是如此,后主怎么能执掌国家十多年呢?”
李煜选中潘慎修,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和张洎的关系亲密。
派他去守在金陵驿馆内部,一来随时监控张洎、赵匡义的动向,二来,一旦有人造次,潘慎修能够进行应对抵挡。
此时此刻,金陵驿馆。
张洎自从过了长江,就一直心绪不宁,特别是进入室内环境后,便会不自觉地踱步。
在外人看来,张洎一心邀功,不惜回到故国,挑衅故主。
实际上,张洎心慌的一批,要不是刀剑相逼,鬼才愿意来!
宦海沉浮多年,他就是再想要贪图荣华富贵、高官大权,还是要脸的,最起码,面子上得过得去吧;如今回到南唐,有谁会给他好脸色?
近乡情怯,张洎能够在“汴梁沦陷”的混乱中活下来,本来就够奇迹了。
事发当晚,陈乔挥泪辞别了众多南唐乐官,在《阳关曲》这首绝唱当中,黯然又匆忙地离开驿馆,前往广济河与药娘、蔡振等人汇合。
张洎当时却不在驿馆当中,他以为这一夜,也是汴梁极为平常的一夜,就前去拜见“一见如故”的开封府秘书郎安习。
安习倒是很热情,原因无他,两人在清点南唐贡品的时候,自己得了不少好处,还拿出一部分送给赵匡义,这种“一起贪过赃”情谊,也算是相当牢靠。
谁知,两人两杯酒没有喝完,外面就有人扯着嗓子喊“赵匡胤造反!屠城汴梁!”紧接着就是大乱斗,韩通父子在御街之上对战王彦升,镇守城北的雷德骧开始派出军队,逐步向马道街、启封门围拢。
留守在城中的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也亮起了家伙,李筠等人也不甘示弱,拉起了队伍。
一方是拥护赵匡胤,一方是拥护郭宗训,双方噼里啪啦地开始干仗。
这个时候,郭荣在小隐园当中,还剩下最后一口气,药娘已经完成了对小符皇后、郭宗训的“狸猫换太子”计划。
至于赵匡胤,他刚刚在陈桥驿完成了“黄袍加身”,正在指挥军队,渡过黄河、奔向汴梁。
一片混乱之中,张洎第一个不是陈乔、药娘等人的安危,而是如何撇清关系。
这就很奇怪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怎么看都像是“后周内乱”,他一个南唐使臣,要撇清什么关系呢?
张洎心思缜密就在这儿,“政变”这种事情,总是不太光彩的,万一给他扣一个“南唐间谍”的帽子呢?在乱哄哄的局势中,砍了脑袋、转移矛盾,那自己多冤枉。
还得是安习,他给张洎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去投奔赵匡义。
南唐贡品中不少财物,都流到了赵匡义的手里,张洎只要去投奔他,好歹也能庇护周全。
逻辑上是没问题的,但现实又往往不讲逻辑!
彼时的赵匡义,带领手下死士围攻宣德门,很快,后周皇宫御林军统领符令通、张继臣就组织军队,实现了“反杀”。
赵匡义事情败露,逃回赵府,正好遇到前来投奔的张洎、安习,三人一商量,既然关系都这么亲密了,就一起逃奔城西禁军大营吧!
赵匡胤假装离开汴梁之后,守在城西禁军大营的是赵普。
赵则平号称有“半仙之体”的,他对眼前的局势正一头雾水的时候,又见到了拜访过自己的张洎,一打听,同行的陈乔、蔡振等人,早已经不知去向。
心中立即就明白了,一定是南唐捣鬼!
只不过,一时间他还想不通的是,南唐是怎么知道赵匡胤意图“黄袍加身”的,但是,他知道留下张洎,将来一定有用。
随后,赵匡胤入城,赵普等将领与之汇合,杀出汴梁、前往许州。
从此之后,张洎就在赵匡胤手下效力。
金陵驿馆,张洎没少来过,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以东道主的身份,迎接外国使节,自己反倒成了外国使节,而来迎接他的,正是昔日好友潘慎修。
潘慎修见过张洎、赵匡义之后,一如既往的客气,他的客气不带有任何阿谀奉承或挑衅轻视的成分——
亲们身边,一定也有这样的人,跟什么人都合得来,但又跟所有人不是那么亲近。算不上知心朋友,也不是酒肉朋友,你亲近他,他反应不激烈,你疏远他,他也不气恼。
潘慎修就是这样的人。
见到潘慎修的那一刻,张洎内心的愤懑无以言表。
凭什么?!老子在南唐的时候,李煜不过就是一个平庸的太子!
老子去给南唐卖命,回来就成叛徒了,李煜还登基称帝了!
我要还留在南唐,李煜就应该封我为宰相,封我为太师,让我位极人臣!
我为南唐立过功,我为李煜流过血!
南唐皇帝李煜?你应该亲自来迎接我、奉承我、赏赐我!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人的道德底线。
历史上,张洎“性格鄙吝、自私自利”,原主被掳到汴梁成为“违命侯”之后,本来就生活贫困,张洎还经常去敲诈财物,后主无奈只能将“白金器件”送给他。
包括潘慎修,同在南唐的时候,两人关系虽然很好,可后主继位之后,将潘慎修从工部水部员外郎提拔到“记室郎”(起居注)之后,立即翻脸,再也不搭理这个昔日好友。
果然,潘、张二人交谈几句之后,听说潘慎修已经成为“起居舍人”,能够直接与皇帝对话,张洎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那个位置应该是我的!
不,我的位置应该更高!
没人在意张洎内心的呐喊了,潘慎修跟他寒暄几句,将话茬子转移到赵匡义身上。
“将军来到大唐,所为何事?事先告知在下,也好有个准备。”
赵匡义犹豫了一下,说道:“此番南来,是为大唐新君送上登基贺礼的,另,淮南之事需要当面言谈。”
潘慎修微微一笑,心中明白,便不多问。
看来,皇帝陛下猜测的不错,赵匡胤遣使者前来,一定是为了保证淮南平静,自己抽出手来,好对付扬州的李重进。
“既如此,将军今晚安心歇息,明日陛下将在宣政殿接见。”
“有劳潘大人。”
“将军客气了,我与张洎乃是旧相识,虽然当下,各为其主,却也心怀坦荡、毫不藏私。驿馆简陋,如果有什么需要,将军只管提。”
“多谢。”
张洎被晾在一边,心中很是不忿,尤其当他听到潘慎修说“各为其主”四个字,顿时脸上发烧。
什么意思?自己就这样沦为棋子?
李煜,你也太不仗义了,难道登基这么久了,就没想过派出去十万大军,打过长江去,将我张洎救回来,再给高官厚禄?
为何如此无耻!
潘慎修一扭头,觉察到张洎暗暗运气,问道:“师黯,看你似有心事?”
潘慎修是真心的,张洎一家老小都在金陵,如今他活着回来,想必也是思念亲人。
“成德,为兄家眷、亲朋可好?”
“师黯放心,你的家人都很好,陛下登基之后,大赦天下。”
张洎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潘慎修只说前面一句,他还心里平衡一点,最后“大赦天下”四个字,明显是话里有话。
言下之意,自己家人是犯了罪的,因为大赦天下,才逃过一劫!
“成德,我家眷之中,没有病重亡故的吧?”
问这句话时,张洎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造成的。
“师黯,你离开金陵,还不满一年时间,你家中没有什么变化,等到办完公事,启奏陛下之后,回去访亲也不迟。”
听了这句话,张洎心中稍稍安慰,他知道,潘慎修不会说假话。
潘慎修当然没说假话,因为,有些话他刻意避开没说。
比如,此时此刻,张洎的名字就被刻在“奸臣圈”的石碑上,每天都被金陵老百姓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