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七年,夏,六月初三。
北凉军攻破雁门关,雁门镇将韩成章战死。
六月初四。
北凉军攻破代州,前雁门关副将韩承武战死,并州军及左右武卫十万大军后路断绝。
六月初五。
并州大都督郭开盛反叛,会合彦从武袭破韩王傅明徽所部。
六月初十,太原失陷。
六月十一,忻州失陷。
六月十五,叛军会同北凉军,以十万大军兵临晋州,韩王傅明徽组织三万军民据城而守。
六月二十,云绫会合燕十六等人,于蒲州渡过黄河,旋即送别云绮,返回长安。
这日,是天佑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云绫终于回到阔别半年之久的长安城。
燕国公府,书房。
公孙安世相较于半年前,明显颓丧了许多,而公孙弘亦是面色肃然。
云绫禀报了幽州、并州发生的种种,末了说道:“师公、师伯,这场叛乱绝对蓄谋已久,北凉、燕国也掺和了进来,朝廷当早日征发大军北上平叛才是!”
这个道理,久在行伍的公孙弘父子自然明白,但父子二人谁都没有接话。
云绫见状不由蹙眉,出声道:“师公?师伯?”
公孙弘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妮子,前日四房公孙瑜来报,三房族老公孙旻率众投敌,引燕军入城,辽东失守,薛怀忠腹背受敌,战死了。”
闻言,云绫愣了愣,呢喃道:“怎会如此?”
公孙弘苦笑,摇头道:“我们嫡脉久居长安,的确疏于对族中的约束,倒是教小人钻了空子。”
说着,他垂下头沉默片刻,又道:“这个消息传来,陛下已在猜疑我等,明日你入宫交旨,言行皆需谨慎,切记不可言及军事。”
闻言,云绫蹙眉不解。
她此番回京带回了北方的第一手情报,正欲劝朝廷早日派遣大军北上,岂能不言军事?
见状,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孙安世开口道:“公孙旻举族降燕,更有消息称我辽东公孙氏欲自立一国,朝中因此非议不断,陛下也起了疑心。你失涿州在前,若再言军事,只会惹来攻讦。”
“那我该如何?”
“交完旨,什么都不说,尽早出宫。”
“可,韩王托我陈说河北局势,我若如此,岂非有负所托?”
闻言,公孙安世看了眼父亲,见其微微颔首,他这才开口道:“陛下已命左右翊卫、左右屯卫合共十二万大军备战,不日就将北上并州。”
话落,公孙弘亦道:“妮子,莫要小瞧了陛下。”
云绫内心有些失落,喃喃道:“莫非我就这么看着?二姐夫被小人出卖,战死雁门关,这个仇说什么我都得帮二师姐报了!”
见状,公孙弘安慰道:“这个仇我们迟早会报的,眼下却该以大局为重。在陛下猜忌之心消减之前,我们只会多做多错。妮子,踏上了这条路,就不可再似身在江湖那般随心妄动了。”
“是,师公。”
云绫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这场商谈也到此为止。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厢房,心里又是一阵空落落的。
她原以为回到长安便能见到燕十七,未曾想燕十七尚未回来。
为此,燕十六已经暂时放手军务带人出去找了,也不知何时能有消息。
翌日,云绫一早便等在了宫门口,四周皆是朝臣们打量的目光,其中有几道颇为不怀好意。
她不动声色地瞥过去,正是卢之浩、卢之远兄弟。
见到卢之远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宫门口,她心中一突,这才想起昨日忘了问问太子的情况了。
但见卢之远在此等着上朝,她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怕是太子和卢家又达成了什么交换。
“世家?呵呵。”
云绫心中冷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理解梁衡道对世家的仇视了。
随着宫门开启,内侍引着朝臣按班入宫,云绫则走在最后,由一名小内侍领着往后宫而去。
云绫心下疑惑,不是说叛乱兴起后天佑帝就亲自处理朝政了吗?怎么还带她往后宫去?
她心中虽然这般想着,却没有问出来,只默默随着小内侍一路去了承明殿。
到了地方,她熟门熟路地步入其中,躬身唱道:“臣公孙云绫拜见吾皇,惟愿吾皇万岁!”
“免礼,赐座。”
天佑帝的声音透着股疲惫,还有几分虚弱。
云绫好奇,坐下后偷偷抬眼瞧去,顿时心下大惊。
半年不见,天佑帝苍老了许多,眼底青黑一片,也不知是多久没能好好歇息了。
更重要的是,其原本浑然天成的帝王威势此刻却半点也见不着,一眼看去就好似一个寻常之人而已。
这很不正常!
天佑帝瞧见了云绫的小动作,不以为忤,只随意地向后靠了靠,开口道:“云绫,此番回来可有话要与朕说。”
闻言,云绫正欲回话,却见天佑帝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到了嘴边的话只得又咽了回去。
见状,天佑帝只是笑笑,抬手示意云绫说话。
被这么一打断,云绫不得不重新理了理思路,这才拱手道:“想必太子殿下已将幽州的见闻禀明陛下,臣并无什么要补充的。”
“哦?”天佑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云绫,淡淡道:“那不妨说说梁衡道,亦或说说辽东?”
闻言,云绫心中一突,咽了咽唾沫,回道:“失陷涿州,臣甘愿受罚。至于辽东,臣也是昨日方才得知,并不知晓内情,还请陛下恕罪!”
话音落下,天佑帝盯着云绫看了许久,忽而笑道:“朕没记错的话,梁衡道是公孙安世一力提拔的吧。这样的人竟然从了叛军,真是枉费了公孙家的栽培啊。”
这番话听得云绫心中一紧,正欲说点什么,却又闻天佑帝说道:“云绫,你说似梁衡道这等不知感恩的人,还有吗?”
此时,云绫总算深刻体会到了昨日师公师伯所说的猜疑了,这话分明是暗指公孙家识人不明,同时也对公孙家这些年提拔的人起了疑心。
不说旁的,就云绫所知朝中就有李怀仁、孙怀义等人,地方也有王尔山、崔之钰、褚怀亮等人,更别提什么长史、参军、刺史、太守、镇将之类了。
不得不说,公孙家在大周天下的确势力广布,受帝王猜忌也是常理。
尤其是如今辽东本家投敌的情况下,更是加重了这份猜忌。
若非有公孙弘这尊宗师在,若非燕国公府近日里闭门谢客,只怕消息传回长安的第一时间,这些人就都得遭殃。
念及此,云绫也不敢多言其他,只恭恭敬敬地答道:“民间有句俗话,叫作‘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臣不敢保证其他人如何,但臣能保证我公孙家嫡脉对大周、对陛下的忠诚,日月可鉴!”
闻言,天佑帝一瞬不瞬地盯着云绫,面上似笑非笑。
放在以往被天佑帝这般盯着,云绫还会受其帝王威势影响,心怀惴惴。
但今日,也不知是她在北方山洞明心见性之故,还是天佑帝自身出了问题,她只感觉到如芒在背,心底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厌恶来。
察觉到时,她赶忙垂下头去,竭力压制住欲要透体而出的威压,不敢有丝毫造次。
良久,天佑帝忽而大笑出声,教云绫一头雾水。
笑了一阵,天佑帝起身走下御阶,来到云绫跟前,低头看来。
见状,云绫就要起身,却被天佑帝抬手按回了座位。
“云绫,你说得很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朕的确不该怀疑燕国公的忠诚。”
这话云绫哪里敢接,又不敢反抗天佑帝搭在肩上的手,只得抬头看着,讷讷不语。
天佑帝本也没想让云绫说话,继续道:“然而,人言可畏,当大多数人都说你是奸臣时,朕即便身为皇帝,也不得不做出处置。你可明白?”
闻言,云绫心中一紧,辩解道:“陛下,未必不是有人在落井下石,还望陛下明鉴!”
“朕当然知道。”天佑帝淡淡地说道:“云绫,有时候以退为进未必就是坏事。这话,你记得带给燕国公知晓。”
说罢,不待云绫多言,天佑帝便转身回了后殿。
云绫被小内侍领着出宫,心中还在想着天佑帝的话语。
以退为进?
师伯已经卸任兵部尚书,师公也早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若还要退,那便只剩兵权了。
看来,这是有人盯上玉麟卫的兵权了。
思及此,云绫忧心忡忡地回到燕国公府,将天佑帝的话带给了公孙弘。
书房里,祖孙三人围坐一处,紧张商议着眼下的局势。
三人合计一番,都认为或许是天佑帝欲趁机收回玉麟卫的兵权。
只是这兵权一交,因着公孙旻举族降敌一事,他们在长安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这次是玉麟卫,下次又会是什么?
然而,也正因为天佑帝明晃晃的猜忌,公孙家又是理亏的一方,这兵权却是不交也得交了。
三人商议许久,最终公孙安世写了封奏疏,措辞谦卑,言道族人不知忠义,他这个家主难辞其咎,请辞玉麟卫大将军之职。
随即,云绫也写了封奏疏,揽下失陷涿州的罪责,请辞玉麟卫中郎将、检校兵部职方员外郎。
两封奏疏同时送入宫中,朝臣们顿时议论纷纷,不知这是出了什么事。
玉麟卫是燕国公一手创建的,就这么轻飘飘地交出来了?
未待朝臣们反应,中旨发出,准许公孙安世的请辞,却驳回了云绫的请辞。
不单如此,旨意中还道云绫护卫太子脱险有功,录前后功,授检校玉麟卫大将军、兵部职方郎中,加南郑县伯,实封百户如故。
这就让朝臣看不懂了,不但爵位跳了一级,玉麟卫兵权也仍在公孙家手中。
陛下这是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