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呼伦草原的,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脑子里全是战场上那些士兵惨死的画面,他甚至还没有和父亲好好道别,就已经再也没有了机会。
十万大军在呼伦草原几乎全军覆没,逃出来的人寥寥无几,整片西部草原已彻底沦为死地,甚至连空中积攒的血雾也经久不散,人畜入之即死,而封天音也不知所踪。
听泉圣君感染了百烈魔毒,闾天禄一直陪在他身边为他寻找解毒之法,四人离开了呼伦草原之后,便分道扬镳。
临别之前,听泉圣君告诉英莲,让她不用再担心封天音的事,他代表三圣地承诺,一定会剿灭封天音的,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
英莲和英现踏上了归途,这一对原本如胶似漆的姐弟,如今因为这件事,彻底宣告决裂。
此事虽然并非因英莲而起,她亦无力阻止,十万大军的覆灭也并非她之过错,但两人观念的差异,却成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英莲虽然难过,但在听泉圣君的开导之下,依旧秉持着军人的傲骨,并未向这次失败低头,她觉得父亲的牺牲,是光荣的,是有意义的,哪怕是飞蛾扑火又如何?他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为了大局,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拼尽全力,他们是绝境里的最后一道光彩,哪怕输了,也输的足够豪迈。
可英现却觉得英莲的这番言论是如此可笑,如此荒谬,如此无情。
“封天音这么久杀的人,还没有那天一天多。他跑到这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来,就是为了避免伤害无辜,他其实自己心里是知道的,不然为何宁愿去生吃牛羊,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草原之上也不生活在州城里?为何我们在蒙古包那天夜里他没有杀害我们?他虽然得了疯症,但心底依旧有那么一丝良知,而你们,用所谓的大义,让他双手粘上了原本不属于他的鲜血!”
英现不是不明白,封天音只要多活一天,对这个世界就是一天威胁,他也不是不明白,如今朝廷在武林盟的威胁之下,已经拿封天音没有任何办法。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接受,他觉得自己父亲的死毫无价值,他觉得整个英家的人乃至整个朝廷的人都如此幼稚,如此无能,满口大道理,却让十万活生生的生命前去呼伦草原送死,这是多么矛盾,多么讽刺。
姐弟间的分歧,至此已经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们从起初的争吵,到最后甚至不愿再与对方多说一句。
或许这个问题从始至终都争论不出对错,因这件事本就无对错之分,两人皆对,两人亦皆错,他们只是坚守自身选择,执着于自己的信念。
“现现,倘若真的赢了呢?倘若大军真的杀了封天音,我们能救下哪怕一个蒙古包里的百姓,难道不值得吗?就算有所牺牲,那又如何?这就是军人的使命!你是英家人,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倘若我们真的无动于衷,倘若我们真的选择放弃,中蒙县的百姓会原谅我们吗?呼伦镇的百姓会原谅我们吗?这天地间所有因为封天音无辜枉死的百姓,会原谅我们的不作为吗?”
英莲企图说服英现明白个中道理,可英现面对她这番言辞,唯有冷笑,满心鄙夷,已不愿再与英莲多费唇舌。
“现现,如今听泉圣君出手,便意味着三圣地出手。一旦他们动手,封天音必难活命,你怎能说爹爹他们的死毫无价值?若非他们拼死一搏,又怎能感动长白圣君?”
英莲这番话虽然说的没错,但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这也让英现将憎恨同时转嫁到了三圣地身上。
“嗬,三圣地,它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有足以改变这一切的力量,却如此冷漠,无情,草菅人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也尝尝这般滋味……”
英现到最后也没有听进去英莲的话,反而对三圣地的恨意同样抵达了巅峰,明明有能力出手阻止这一切,明明只要三圣地出手,他爹就不会死,可三圣地却一直冷眼旁观。
那般冷漠,恰似那三座雪山般寒彻心骨。这番傲然之态,在英现幼小的内心,埋下了一颗漆黑的种子,即便听泉曾救他一命,他亦毫不领情。
两人一路南下,悄然返回京城英府。
京城一切如旧,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亦无人知晓十万大军去向何方。
呼伦草原的消息被长白圣地和朝廷彻底封锁,呼伦草原亦沦为禁地,真相被从此掩埋,再无人知晓呼伦草原所发生的一切。
这般隐秘,恰似埋葬于时间洪流之中的泡沫一般,消失无踪。
而英府在一片茫然之中,迎来了第一道圣旨。
“圣旨到!英玄之女英莲,英玄之子英现,出来接旨!”付荷清了清喉咙,用尖锐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护国大将军英玄,忠勇无畏,奉朕密旨执行机要之务,然不幸捐躯,朕心甚痛。英玄将军一生为国尽忠,战功赫赫,其英勇事迹当为后世传颂。
特赐英玄将军谥号“忠烈”,以彰其忠勇。追封英玄为护国公,荫及子孙。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予其家眷,其子嗣世袭将军之位,永享尊荣。
望英玄将军英灵安息,其家眷节哀顺变,感恩皇恩。
钦此!”
听着这道圣旨,英现只觉得无比凄凉,悲从中来,涕泗横流,他望着庭院里那一只只蹦来蹦去的青蛙,回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只觉得肝肠寸断,从小没了娘亲的他,在八岁这年,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他多想当时在呼伦镇客栈的时候,冲出去再最后拥抱他一次,告诉他不要去,不要去呼伦草原送死,可时光无法倒流,他再也没有机会。
“谢主隆恩!”英莲强作镇定,擦去眼角的泪痕,上前接过圣旨。
“对了,英莲姑娘,不,应该叫英莲将军才是。从今往后,这护国大将军的位置,可就是您的了,只不过如今旧日的大军已不在京城,还需要您自行筹备军力才是。呵呵,老奴知道您心中一定疑惑甚多,但陛下说了,切勿多问,此乃绝世机密。陛下还说,虽然英玄将军的尸身没有办法运送回来,但还是要筹备一场葬礼才行,就按照最高标准,隆重操办。您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子。”
“是!多谢付总管。”英莲轻轻点头,知道真相的她,如今显得过于平静,倒是让付荷有些刮目相看,只觉得英莲如此沉稳,将来必成大器。
闻听英玄离世的消息,英府一片哀嚎,往日热闹的英府,自此一片缟素。
曾经的威严被浓重的哀伤笼罩,大门上的朱漆在惨白的丧幡下显得格外刺目,府前的石狮子也没了气势,静静地蹲坐着,像是在为英玄默哀。
庭院中,仆人们脚步沉重,忙碌却又无声,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又悲戚,惹人感叹。正堂里,英玄空荡荡的灵柩摆在中央,周围堆满了白花,烛火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晃动,似是不舍英玄离去。
那曾经挂满战功的丹书铁券,如今在悲声中更显寂寥,英府的辉煌随着英玄逝去,只留下无尽的凄凉。
出殡下葬的那天,英现披麻戴孝,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方,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唢呐,亲自奏响那如泣血杜鹃一般的啼鸣,泪水早已哭干,那一声声沉痛的旋律,流淌着无尽的哀伤。
当出殡的队伍,路过应天府大门口的时候,三道人影正立于门前,望着路过的英现,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而此时的京城御书房内,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古月无双立于三幅雪山图下,望着图中的美景,神色阴鸷。一道洪亮的声音蓦地在他背后响起。
“为了让我们出手,值得吗?”
如雷般的嗓音回荡在御书房内,内劲深厚,激荡八方。
古月无双回首,望着那脸庞戴着金色面具的身影,不禁冷笑一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目的能达成,何谈值与不值?”
闻听此言,那身影沉默良久,开口说道:“古月无双,你果然够狠,当年高宗皇帝没选你当圣主,还真是可惜了。我现在越来越怀疑,圣母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你最好别让我们找到证据,否则你这皇帝的宝座,可就要换人了……”
那道身影渐渐消散于大殿之内,而御书房中回荡着他最后的话语。
“……看在听泉的份上,这是三圣地最后一次帮你。古月无双,从今往后,三圣地与你朝廷再无瓜葛,恩情两断……”
古月无双冷笑一声,转身上前将三幅雪山图从墙上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
“谁稀罕!装腔作势!呸!昆仑圣君有什么了不起!”古月无双狠狠啐了一口,眼神中闪过一丝狂热,“朕很快就不需要你们了,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