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九章连同那两个从犯被袁无错交给了审刑院,追查前朝余孽的事情便交由大理寺共同处理,袁无错这边则被瀚衡帝招进了宫中。
国库充盈,军饷已足,年轻的新帝腰杆子便更硬了。 瀚衡帝看着自己的小舅舅道:“舅舅,现在咱们有钱了,能不能先把泯州收回来?固沙仑又蠢蠢欲动,在冬季到来之前,怕是要对边界增兵,劫掠我大萧子民啊!”
袁无错愁眉苦脸地道:“皇上,您已经有了皇后和两位妃子,臣还光着呢,这才定亲,皇上就要把臣发落到东边或者南边,臣心里苦啊。”
瀚衡帝道:“舅舅,太上皇已经将玥嘉郡主许给你了,这都落定了的婚事,你急什么?倒是东部固沙仑,不断侵扰我东部,到时候万一东部州县被占,你这婚可成得安稳?”
瀚衡帝凑到袁无错面前道:“要我说,泯州算舅母的家乡,不收回来如何能安心娶舅母?另外那固沙仑也可恶,耽误了舅舅娶亲,舅舅定不能饶他们。”
袁无错无语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外甥:当初郑承恩连同何贵妃要害他的时候,他一门心思要来个绝地反杀,袁无错叫他装傻的时候,这个与自己同龄的五皇子差点就跟他打起来了——他袁家人确实没有孬种。
要不是长姐劝着,他自己又演技超群,这事儿怕是不好解决啊。
如今他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知道用他那张嘴胡说八道起来,说得这泯州无论如何也得收复、固沙仑不挨揍也得挨揍了——谁让他是舅舅呢,谁让他着急娶亲呢!
七月初十,严大娘子与先魏王的婚礼如期举行。凤冠霞帔的严大娘子被严敏淳背着出了门,上了轿。
喜婆打着一把红伞,伞柄上系着黑色绸带,口中高声唱道:“皦日照嬿婉,铸月引鸳鸯。羣祥若云集,二族永交欢!新娘子上轿了!”
到了魏王府,进了正厅,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严大娘子抱着魏王的牌位拜了堂。
严大娘子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牌位,从未觉得如此踏实稳妥:自今日起,她不用承受母亲责怪的眼光,不用承受嫂嫂明里暗里的敲打,自此不必承受家中催嫁,不必日日担忧未来将要面对的陌生男人人品如何,一个过了世的夫君,一生无人打扰的日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
薛云初透过那凤冠垂下的珍珠面帘,静静地注视着严大娘子,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礼官捧着红色镶黑边的婚书,口中唱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在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此证!”
礼成后,严大娘子抱着魏王的牌位,在喜婆的护送下,与自己的丫鬟一道回房,经过薛云初身边之时,她眼中带着笑意,对着薛云初和袁无错二人微微地颔首致谢。
返程的路上,袁无错坐在马上,透过马车的窗户看着里头的人。夏季的车架四面只覆了一层轻纱,坐在里面的人看上去倒是朦朦胧胧的,仿佛笼着一层月光。
夕阳西下,长街人影稀疏,袁无错趁着暮色便干脆下了马,缰绳扔给袁小岩,自己几步便上了马车。
薛云初唬得一跳,看了一眼四周,见并无什么人才道:“好好的,你挤上来干嘛?你、你不怕叫人看见?”
袁无错道:“你我已经定亲,便是坐在一个马车里又不打紧,再说了,这路上也没甚人烟,我坐在马上有点害怕。”
薛云初看着他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堂堂大将军,“害怕”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配上他那张俊朗又一脸认真的样子,极其违和,不像是在撒娇,倒像是在招笑。
一阵夏风拂过,纱幔轻轻飘动,袁无错看着薛云初莞尔一笑的样子,目光就有些不知收敛起来,久久地看着她,那样一双妙目,一管俏如凝脂的鼻子,再到那樱桃般的红唇和美好的下巴。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年六月,这日子着实是太远了些。
他还有泯州要收复,还有固沙仑要打,但是一想到莫应星连媳妇都没有着落,还要跟自己一同去打泯州,心头便平衡了许多。
薛云初笑过后,仿佛陷入了什么思绪之中,这一段路上眉头微蹙一言不发。袁无错指着她的头上问到:“这个头冠不错,好看,戴着重不重?”
薛云初“嗯?”了一声,道:“倒也不重,不过是些珍珠点缀,里头都是空的。“
袁无错道:“我见魏王妃那凤冠倒是挺重的,还好你这个不重,不然戴一天怕是脖子都酸了。”
薛云初听到“魏王妃”三个字,眼神便黯淡下来。
袁无错心头一沉,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薛云初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只不过觉得女子不易罢了。”
袁无错轻轻地“嗯”了一声,安慰她道:“这便是最好的局面了,她应当也是满意的。”
“嗯,不过是心头有些不畅快罢了,你看,哪怕贵为丞相嫡女,也逃不脱‘嫁人’二字,女子若想自己生活,不受人打扰,竟几无出路,还要靠一个死去的男人才能达到心中所想,如何不叫人感到悲哀呢……”
她双眼远远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余晖,心头的低落情绪一时无法疏解,面上就带了些落寞的神色。
袁无错忙道:“你看今天严大娘子看上去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到底是达成了她的目的,咱们要这么看,不在意通过什么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算大致圆满对不对?凡事若都追根究底,穷尽真相,多少会受其负累。”
薛云初看着他,眉毛抬了一抬,面上有了一些生动的颜色。
袁无错见状趁胜追击道:“便是想要为这世间女子谋得一份出路,大不了咱们办女学,开绣坊,收容世间艰难女子,给她们安身立命的一份手艺一个寄托,用咱们的能力给她们遮蔽头上的骄阳暴雨,能救一个是一个,你觉得成吗?”
中元节之后,瀚衡帝下旨,为魏王与魏王妃在郑氏的偏支里寻了一个失了母亲的两岁男童作为嫡子,养在了魏王妃的名下。
八月,莫应星随着袁无错前往涂州支援自己的父亲,誓言两月之内收复泯州;邓挞则先行前往东部涢州攻打固沙仑国,收复失地,祛除“白祸”。
临行前,袁无错死皮赖脸求了薛云初给他绣荷包,结果倒是收到了她和九妹妹亲手绣的披风、护膝和鞋袜,薛云初还特别给他求了一枚平安符。
“泯州地界到了十月也不大冷,如同春季一般,但一过十一月,便冷得厉害了,湿气也大,尤其要仔细着自己的膝盖。”
薛云初一边教他如何扣上那护膝,一边慢慢地讲着这护膝里的关窍,袁无错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她专注地讲着,一时间竟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来。
难怪人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呢,便是冰山一角,都叫他乐不思蜀了。
出发那日,望着远去的人马,袁九娘子和程氏拭着眼泪,忍着哭声相互依偎在一起,而薛云初则负手而立,脊背笔直地站着,久久地望向西南方向,直到所有人马都变成一个细小的黑点消失在了天边。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应当百万师。男儿若展风云志,不负天生八尺躯。
如今的袁无错,再也不是八年前那个稚嫩少年,而是一位真正能够保家卫国的将军了。
中秋节过后,袁无错的军队已经到了涂州,来到了这片与薛云初最初相见的地界。只不过他早已成长起来,面上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皮肤晒黑也变得粗糙了不少,倒是增添了不少阅历和沧桑。
这大半月时间里,他与莫应星带着军队一路疾驰,时常不分昼夜行军,只要得空,便是在马背上,他也要给薛云初去一封信。
“愈往西南,地势便愈加崎岖,山峦盘踞如玄龙,平原开阔如旷海远空,各类珍奇野兽不计其数,少数族裔服饰新奇艳丽,你若在此,即能感受我所感受,便是晨风暮雨都别有滋味。”
薛云初放下信笺,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的桂花,花香怡人,叫人陶醉。
这时,飞星进来道:“郡主,魏王妃差人送了帖子来。说是惦念郡主,想见一面呢。”
薛云初“嗯”了一声,接过帖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后,便道:“帮我磨墨,我给她回个帖子。”
第二日,薛云初便到了魏王府。
因魏王妃为孀居之人,没有特别的大事要事,等闲不能出府行走,因此只能下帖子请薛云初来了。
这是薛云初第二次来魏王府,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看一看魏王府的内院。
巨大的银杏树整齐地排列在院子的甬道旁,叶子已经隐隐有些泛黄之意;明黄的屋瓦衬着湛蓝的天空,另有朱红的墙与廊柱在樟树与楝树掩映之下显得格外厚实可靠。
走过汉白玉桥和鹅卵石步道,便看到垂花门处,严氏在贴身丫鬟的扶持下,站在门口踮脚张望着她的身影。
薛云初走过去,二人相互行了礼,严氏这才拉了她的手道:“郡主可来了,原本应该是我去府上致谢,如今我不便出府,只得叫郡主受累了。”
她声音比从前更加轻松活泼了些,不像是从前在严府时那般消沉压抑了。
薛云初见她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心头才如释重负道:“哪里的话,按理来说,你现在可算是我的长辈了。”
严氏难得掩口笑了起来,便忙将她让进了屋子里。
一进内院主屋,便看到一个清瘦的两岁男童穿着精致合身的短袍坐在藤椅里,由奶娘喂着一碗羹。
见薛云初进来,孩子眨巴着因为有些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一双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见严氏进来了,那孩子便推开奶娘的调羹,跳下椅子跑过来扑进了严氏的怀里。
严氏爱怜抚着他的发顶道:“这孩子可怜,族里没人关照,竟是一句整话都不会说。接过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一样,抱着竟跟刚出生的娃娃一样轻。如今便是我的孩子了,定不叫他再受饿受冻了。”
末了她低头与那孩子对视一眼道:“肉糜羹可吃完了,福哥儿?还没向郡主姐姐行礼呢。”
福哥儿摇摇头,便站起来,十分生疏稚嫩地向薛云初行了一个礼,这才回藤椅上张嘴吃起羹来。
两人就这么看着福哥儿吃完了一碗羹,再看着奶娘将孩子带下去更衣了,这才相互看着笑了笑。
“如今不用做人填房,可以过这种安宁的日子,芳婷深谢郡主的救命之恩!”严氏说着便要跪下去,唬得薛云初急忙拉住她道:“可使不得,论辈分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婶婶,论年龄我得叫你一声姐姐,你若拜我,道叫妹妹如何自处?可别折煞妹妹了。”
严氏眼睛湿润,被薛云初拉着坐下来道:“那我就托大些,自称姐姐了。今日除了特地谢妹妹,还有一事怕是得告诉妹妹一声。”
她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丫鬟春红和凝翠,二人会意,叫了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了下去,再从外面关上了门,守在了门口。
严氏这才坐下,压低声音道:“是何氏,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太上皇为魏王娶妻的事,在冷宫里寻了人找到我,她……”
薛云初笑道:“她叫你找人杀我对吗?”
严氏瞪大了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你——”
薛云初道:“想必你也听到过我祖母与她的恩怨,她与何家、宣威侯武定侯那些人一道害死了我阿爹阿娘,我祖母早逝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严氏道:“此事我确有耳闻,不过,她既是凶手之一,为何对你还有如此大的恨意,也是失心疯了,以为魏王有了后,就能东山再起做皇太后不成?”
薛云初道:“你不必管她,冷宫那边我会禀报皇上。”
严氏道:“这事自然,她真是失心疯了。我告知你,是怕她从别的地方想办法害你,虽然她在冷宫,但能递消息出来,自然是有些地方有疏漏的,你得千万小心才是啊!”
严氏十分肃穆地望着她,眼中透露出来的忧虑叫薛云初心头一暖,她安慰严氏道:“多谢姐姐记挂,阿初一定会小心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