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这不是阿莱哥哥。”袁九惊诧地道,便疾步与薛云初走过来挡在陈五姑娘和梁四姑娘前面,怕这冒冒失失的虞家二哥唐突了两位姐姐。
“阿莱哥哥怎么在此处,我们刚刚走过来都没看到你。”袁九看了看两位姐姐的面色,两人皆没有恼羞之色,便于言语中为他解释起来:并不是他偷瞧咱们,咱们是后来的。
虞晚莱十分不自在地道:“对不住,阿初妹妹,九妹妹,两位……妹妹。我方才到这儿休息,便躺在这树枝上,没曾想妹妹们过来了——在下向各位妹妹赔罪,吓着你们了,很是对不起。”他一揖到底,心想:早知道还是回道那帮纨绔和学究中间受罪,也不至于弄出来这么一出,叫妹妹不好与人解释,说他虞家没规矩呢。
几位姑娘回礼,薛云初见他确实是早就在那树上的,面上倒是缓和了些,道:“阿莱哥既倦了,不如回院子里休息吧。”
台阶都铺好了,他便顺坡下驴,麻溜地应了一声,再次作揖后逃也似的就往外院那边走。
陈五娘子与梁四娘子低声说道:“哎哟,我还以为是个妹妹。”梁四娘子也道:“我也是……”
话音未落,已经走出去许多步的虞晚苼回头高声道:“我才不是女子,我可是个正儿八经的男子汉!”
咱可是货真价实的纯爷们儿,你们这些妹妹,都什么眼神儿呐!
虞晚莱丢下一句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薛云初和袁九娘子很是汗颜了一阵,陈五娘子与梁四娘子捂着嘴偷笑:这虞家二哥长得甚是好看,人也很有意思。
夜里,太尉周定胜的夫人杨氏低低地与周定胜说道:“我看过了,模样确实一等一的好,虽说是个外甥女,不姓虞,但看着还是很受宠的。老爷看如何?”
周定胜蹙眉道:“你是说虞绍铨那个外甥女?配小三子?”
杨氏面上一愣,没想到周太尉是这个反应,试探着道:“难道不妥?三儿淘气是淘气了些,但咱们配他虞家难道还配不起?”
周定胜叹道:“倒不是配不起,小三子也太顽劣了些!这汴梁的秦楼楚馆哪家跟他不相熟?”他不由得十分不悦地看了一眼杨氏:慈母多败儿,每每他要管教这个小儿子,杨氏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小三子是多么的不容易,几岁生病几岁差点死了——他这不是好好的到了十五岁了嘛!能跑能跳能找女伎,年纪小小,名声在这汴梁都快臭了。眼看快到议亲的年龄,除了杨氏娘家几个表妹,汴梁哪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
“那虞家外甥女虽然是个孤女,到底是虞绍铨亲妹妹的女儿!他夫人愿意将那孩子带到前厅与各位夫人寒暄,定然不是把她当做可有可无的!”他越说越不乐意,站起来道:“你最好还是歇了那心思,我虽然官职高于他,但到底,他是拒了圣上加官进爵的!此人绝非庸碌之辈,当是个高瞻远瞩的!他的大儿子现在在圣上面前可是个红人,你别弄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叫我不好做人!”
说罢,他拂袖而走,大步往西院而去。直气得杨氏将帕子拍在了桌子上:“又是去找那个狐狸精!”
周定胜前几年抬了个姨娘,这姨娘大有来头,她可是何丞相嫡次子何柏犀送来的一个远房表妹,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儿——不仅美,而且颇有手段,饶是她这样的内宅高手,在那美人的手里都吃了好几次暗亏,整的她很是狼狈,闹得这几年周定胜都不大进她房中了。
那又怎么样,她一个儿子都不会生出来,不像她已经有三个儿子并两个女儿了。
大哥儿二哥儿都争气,一个做了那敷文阁侍制,一个外放做了滁县县令——唯一的老来子周翼玠,虽然不像两位哥哥那样争气,文不成武不就的,但是长得像她,人都称道他是小宋玉呢!
这样的儿子,谁能不喜欢呢?秦楼楚馆的姑娘都恨不得倒贴钱给他——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好事,到底她儿子那张脸还是好的,哪家的姑娘看了不多看几眼?
那段氏人前看着多稀罕自己外甥女的样儿,到底没有血缘关系,私底下不知道怎么不待见这个外甥女呢!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给送到那寡女成群的凌山派去习武?
到底就是个舅母!
若是这事儿成了,虞晚苼眼见着年纪轻轻就做了那浀州刺史,待外放回来,这大舅兄就是小三子的依靠!何况那姑娘自己也看过,着实生的好,小小年纪装束清雅,娴静又有主见,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态而不自知——玠哥儿可不就好这美人嘛!以后娶进门来,定能收住儿子的心,肯定还能管住他催他上进!
若是玠哥儿不受管教,那小姑娘也不好回去说些什么——她周家可是正当时,她就算回去告诉自己孀寡的母亲,那又能怎么样?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
越想越觉得是门好亲,杨氏心头有了成算,一时激动,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醒了榻旁的大丫鬟田儿。
田儿忙起身道:“夫人可是渴了?奴婢这就去拿茶来。”
杨氏道:“不必,现在什么时辰了?”
田儿借着月光看了看漏刻道:“已到子时了。”
才子时,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自己有些心急了,三哥儿还小,那姑娘更小,急也急不来啊。末了她说了句:“无事,睡吧。”便躺下来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帐顶,听着榻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才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被惦记上的薛云初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别人选儿媳妇的范畴,此刻正与凌双双收拾行李,过完八月十五,她就要返程回山门了。
崇阿山在汴梁东部,山势险峻,西面山峦起伏,道路几经修缮方才可以架着单匹马的马车行走一段,到了那半山腰便要靠自己的力气走上去;东面则如刀削斧劈的一般,崖高万丈,飞鸟不渡,东边就是那罗刹国了。
一到九月中,崇阿山便开始下雪,道路难行连那人熊都早早下山寻了温暖处积累脂肪,好度过崇阿山地界那漫长的冬天。因此中秋节过后,她们得加快脚步,争取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抵达凌山派。
袁无错在虞家的答谢宴上并没有机会看到薛云初,倒是因为把自己的舅兄灌倒了以后,挨了四姐姐好一顿说,指头都快把他额头点穿了。
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府,还没来得及洗漱便收到了袁隐的消息:人在千佛山,但到底在哪里,还要花时间找。
那日他们从浀林返回,行了一日,天擦黑的时候到了浀州的菡香郡。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洛娘子这才由袁隐带到了他和莫应星的面前。
在那个人口稀少,远离汴梁的菡香郡,他们听到了一个非常久远又极其震惊的真相。
敬德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登基后刚刚稳固皇权不久的铭轩帝,因为太子巫蛊之案将太子圈禁,着当时还是六部尚书的何岳笙与宣威侯、武定侯一起查抄太子府,务求公平公正。结果竟然查出太子与南燕、荆国的往来书信,一时间朝野哗然,举座皆惊。
太子已经十八岁,年轻有为,文韬武略,嫡出长子,无疑是铭轩帝最优秀的继承人。他为何就如此的等不得?为何就如此的急于求成?就因为他宠幸何贵妃,对三皇子格外宠爱了些?
此事真真伤透了铭轩帝的心,叫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尽量保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让大臣、功臣和皇家亲眷共同查处此事,结果巫蛊之祸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更大隐患居然在后面——太子通敌,以割让十州之地为代价,支持他于除夕之夜发动弑父夺位之战。
证据确凿,叫他不得不废了太子,圈禁于旧太子府。将帮忙传递书信的徐丞相一家满门投入大大牢,待秋后问斩。那时太子妃徐氏已有身孕,次年九月初一,徐府满门问斩于北市。第二日,废太子妃徐氏难产血崩,母子具亡。第三日,太子自刎于徐氏棺前。一年后,先皇后胡氏病逝。
洛娘子跪坐于狭小房间内的堂下,一五一十地说着她所知道的那些陈年密辛。
铭轩帝初初登位之时,因皇权不稳,门阀世家枝繁叶茂,那些功勋侯爵之家的亲眷子弟屡屡为祸:前有宣平候府小舅子入室奸淫良家妇女后屠杀其家人;后有武安侯世子喝酒狎妓与人武斗,打输后竟让杀手灭了对方满门,如此等事,数不胜数,而最后的处置可谓不痛不痒,一时间民怨沸腾,冲突不止。
为遏制门阀世家,公候勋爵,将权利关入樊笼,前太子郑承赟向铭轩帝建议推行世袭代衰的制度,即:若初代为公爵,子孙如果无所建树,表现平平,则第三代子孙承袭之位降一级,是为侯爵,以此类推,直至降为庶人为止;若子孙为祸,则第二代子孙承袭之位降一级,直至降为庶人为止。
此举得到了铭轩帝的首肯,并试运行了几年,让公侯勋爵之家着实老实了几年,铭轩帝的皇权趋于稳固,民间对太子自然推崇备至。
可是一切在敬德五年便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六部尚书何岳笙、武定侯朗国宁、宣威侯郑景翀,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合谋害死了一国太子郑承赟。
武定侯的小妾,也就是洛娘子的主子,王玉姝为何在事成之后,于敬德七年坠崖而死?因为那小妾的远房亲戚正是太子妃徐氏的贴身嬷嬷许王氏。许王氏的丈夫在那太子府做了一个专管车马的仆人。
事发之前,何岳笙找人模仿了太子的笔迹,写好了书信,做了写着铭轩帝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
巫蛊娃娃是许王氏藏在太子妃房中的;书信是那姓许的仆人带人去书房找到的。
出事以后,那几人首先就被藏了起来,待事成之后自然也被灭了口。而她家小姐,因为怀着那武定侯的孩子,多活了一年半,也被灭了口。
那马车安安稳稳地行到了崖边,车轮碾过地上的石堆石块,她觉得过于颠簸了,便掀帘子出去看看情况。没想到那马夫早就被人折断了脖颈,趴在车架之上,马儿也被赶着走到了悬崖边上。
眼前是云雾遮蔽的悬崖,身后是毫不知情的小姐。
她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惊叫出一声:“小姐,不好!”马车便坠下了那近百丈高的悬崖。
她在马车门口处,被那马匹下坠带出来的强大惯性甩到那崖底的一棵树上,小腿被折断的树枝贯穿,倒挂在那离崖底不过几尺的地方。待她被倒流下来的鲜血呛到鼻子而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满地破碎的血肉和车轮木块的残片。那两匹马的肚子摔得都爆开,吸引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狗和大鸟争相啃食。
她努力让自己清醒,伸手够到那树。
经过几次三番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后,她才勉强爬上树,再满头大汗地把自己的腿从树枝上扒出来,饶是疼得几度昏死过去,她把嘴唇都快咬穿了,也不敢出一声。
她怕,怕引来这山中的狼和老虎,她从小就知道,老虎是吃活物的。
待她从树上滚落下来,爬到破裂的车厢处,掀开面上的那扇破木板时,小雅、小喜早就没了气息。玉姝小姐被小喜半抱在怀里,虽暂时还活着,却也伤势严重,鼻子里仅存有似无的一丝气息,嘴里还在不停地吐着带泡沫的鲜血。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小福来了……”她忍着痛哭轻轻唤着小姐,生怕声音太大引来了豺狼虎豹。
玉姝小姐口中鲜血不断,勉强睁开双眼,待认清是她以后,悔恨的眼泪便如同泉水般涌了出来。
“是他,是他!好狠的心……可怜我的煜哥儿,他才不到一岁啊,噗——”她喷出一口血,非常勉强的抬手抚摸着小福的脸:“他竟然狠心到可以连我都舍弃,小福,你记着,”玉姝小姐闭了闭眼,再用力睁开:“他叫我使银子买通我那叔伯的堂婶,把、把那写着皇上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的盒子,放在了太子妃的床榻之下……还有那、那书信,是我那堂叔……”
“此事,不止他一个人做的,所有参与搜府的,怕是、怕是都伸了手!”她眼泪一股一股地流下来,比口中的鲜血更加汹涌。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作的孽,如今我身死于此,便是、便是我的报应!我哪里知道,他们一定要他满府的人命!我对不起他们……”
她抬眼看着头顶即将黑下来的天空:“这便是我的罪孽,我死后,魂魄自去他们面前谢罪,上刀山、下油锅、做牛做马……都是我应当的。”
“好小福,都是我害了你们,你快走,便是爬,也要爬走,躲起来,若被那狠心人抓住,便是一个死字!快走……快走……我、我不成了……”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指着那汴梁方向,目眦欲裂,咬着牙喊道:“朗国宁,你这个狼心狗肺,不仁不义的犬狼之辈,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今日我便死了,定要化作厉鬼,早晚来索你的命!”
说完,手垂下,头也低下去,便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