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侯在郑晏舒被太子的暗卫悄悄绑走后一个月才知道,他那个孙儿怕是活不成了。他如今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一生谨小慎微才能毫发无损地做个富贵侯爷到老,没想到临老了竟然被自己的亲孙子招来如此大的祸事。
痛心疾首的老宣威侯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嫡孙就在太子手里,但是他能做什么?
去求皇上吗?
他这个弟弟他最清楚不过,一生顺风顺水从没受过什么挫折,为人自负又清高,除了天山的神仙,能入他的眼的也只有他的太子和他的何丞相。若皇上听到有人向他禀告自己的继承人是个断袖——他都不敢想自己能死得有多快。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皇上不计较,他日太子登基,他也不敢想自己能死得有多惨。
但是让他不管自己的嫡孙,为人祖父,他也做不到。
在宣威侯痛苦得抱脑袋揪胡子时,太子的人已经查到开封府的卷宗,虞家确实曾经报过次子失踪案,但是次日便来销案,言曰其子往袁府与袁家小七探讨武艺忘记归家了。
——这种无稽之谈,这种荒谬的说法,怎么能骗得了他郑承恩?
但是这其中怎么又扯上了督指挥使袁家呢?好哇,这袁淑妃不声不响的,在他背后害他呢!难道老五也敢肖想大位吗?简直不知死活!
袁无错原本隐在暗处,此刻也知道自己进入了太子的眼界内。既然查到自己身上,就怪不得他了。
在新科进士簪花游街的喧嚣落定,各家开始暗戳戳忙着选婿的时候,汴梁城阳光和煦,春风拂面,花团锦簇。
这一日,一个身着锦袍却浑身脏污的男子在长街上狂奔,嘴里大喊着“救命!我是宣威侯世孙,有人要杀我!救命!”
在后面不远处,几个身着玄衣的杀手紧追不舍,眼看他闯入了人群之中,便急忙收刀回撤,没有再追。
被吓破胆的男子跑到大理寺门口,发了疯一样连滚带爬地往里冲,等大理寺少卿龚玙昊赶来时,那人被两名司务看管起来,在角落缩着瑟瑟发抖。
此人正是宣威侯世孙郑晏舒。在太子府西院有一个蒙面人对他说,再不跑,太子肯定要把他扔小馆里去,让他受尽折辱而死。
郑晏舒既不想死,也不想做小倌。虽然明白逃走后要面对的是太子滔天的怒火,但是总好过受尽折辱而死。
蒙面人告诉他一直往大理寺跑,跑到大理寺卿秦耀冬面前,小命便能保住了。
在蒙面人的照应下,他悄无声息地钻出了西院,从一条沟渠里拼命挤出了太子府,跑出去老远都没人追来,即便如此,他片刻都不敢停留,在快要跑到熟悉的长街时,太子的人果然追来了。
当他缩在大理寺正堂瑟瑟发抖时,太子正在西院大发雷霆。
“废物!饭桶!孤要你们何用!”他被怒火烧得完全失去了平时都仪态,此刻暴怒地摔了一地瓷片,手上的鞭子甩得底下跪着的几个护卫浑身都是血道子。这几日看门的两个小厮早已被拖出去打得皮开肉绽。
幕僚高先生在一旁瑟缩了半天,终于硬着头皮道:“殿下,不过是个逃犯,叫大理寺交还就可以了,殿下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也要保重身体啊。”
不知是高先生的劝慰还是“黎民百姓”四个字提醒了他,他是太子,他是太子,以后的君王,他不能这样失了分寸。
不过少倾,他头脑便冷静下来,但有苦不能言的他依旧像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在厅内走来走去。
“把那两个提来。”太子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
不一会儿,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厮被带了上来,趴在地上低低哀嚎。
“说,谁走漏的风声。”太子声音此刻已经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不是奴才啊,真的不是奴才——”
“殿下,前几日,侧妃娘娘身边的春桃来过西院,奴才们吃坏了肚子,春桃替小的们看过一阵门,奴才、奴才们回来的时候,看到侧妃她刚刚离去,千真万确啊殿下……”
在太子审问家奴的时候,汴梁城一时流言纷纷。
有人说宣威侯世孙因娈童被人记仇追杀,听说有那富贵人家的男童被他所害,因此请了高手要买他的命;还有人说宣威侯世孙因争小倌与当今太子反目,遭太子追杀;还有人说皇家子弟作风不正,视人命为草芥,当街互砍。
消息传到铭轩帝耳中时,他气得把手中的《上清经》摔在了案几上:“来人,宣威侯呢,传他马上到朕这里来!还有太子!”
不不多时,苦哈哈的宣威侯愁眉苦脸地弓着身子站在了铭轩帝面前,另一边是余怒未消又满面惊惶的太子。
要是他做的荒唐事被父皇知道,不让他做太子了怎么办?阿娘和外祖母都说,弟弟更有太祖皇帝之姿……
想到此处,他想用眼神对宣威侯威慑一番,但宣威侯就是弓着身子像是短了半截一般,只留给他一个花白头发的背影。
“你们是自己说,还是朕的人来说?”铭轩帝面色看不出喜怒,但是他俩都知道,越是这种不喜不怒的状态,越说明铭轩帝此刻已经不悦到了极点。
“皇上!臣、臣那个不争气的孙儿,不知因何事得罪了殿下,我恐他在汴梁再惹祸端,早已将他远远送至边陲,谁知又突然回了都城。皇上啊!您是知道他的,他确实不成器,成日里惹是生非,但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我那孙儿实在没有那个狗胆招惹太子殿下啊!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的面上, 饶过他一条小命吧呜呜呜……”
这几个月宣威侯在焦虑忧愁夹攻之下迅速地衰老佝偻下来,此刻匍匐在御书房的地上,老泪纵横呜咽出声,作为弟弟的皇上突然间就有了那么一丁点不忍心。他老大不忍地看一眼张大伴,张大伴立即上前扶起宣威侯:“侯爷这是作甚,哎呀,您这把年纪了,身体还是要当心些。”
皇上扶着额对着宣威侯和张大伴摆了摆手,张大伴立即使眼色让人搬了把椅子过来。
宣威侯被扶着按在椅子上坐好,还不忘呜咽着谢恩,坐下来用宽袍的袖子拭着泪。
皇上看着自己这位兄长风烛残年的样子,闭了闭眼,旋即一个眼刀飞向一旁对着宣威侯怒目而视的太子。这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孩子,此刻一张与贵妃相似的脸上充斥着不合时宜的愠怒,好像他有天大的委屈。
“太子可有话说啊?”
太子郑承恩撩袍子赶紧跪下:“父皇,儿臣没有!请父皇明鉴!”
“那些流言又是从何而起?你为何,为何要把宣威侯世孙关起来!”
“儿臣,儿臣是为了管教于他,实在是误会啊父皇。”
太子冷汗涔涔,只觉得背后衣服湿成一片贴在背上让他浑身紧绷。他额头贴在地上,好似冰凉的地面能让他的头脑冷静些许。
天大的事都不如他的太子之位重要,今天这个闷亏只能先吃下去。
“哼!你知错?坊间传闻朕的太子好男风,娈童!还因为争男宠要杀人!晏舒好歹也是你的侄子,你怎的就如此的糊涂?你要管教,也要做得像个样子!光天化日之下侍卫带刀于长街追逐世孙,朕的太子,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帝王之怒,让跪在下面的太子咬着牙直发抖。
郑!晏!舒! 太子咬着牙,想为自己申辩两句,突然听见宣威侯的声音响起。
“皇上,太子他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平日里从未见他荒唐行事,如此荒谬的传闻定是有人蓄意陷害!太子为了管教臣那不成器的孙儿,着实是受委屈了,臣惶恐,臣有愧!”
宣威侯又一次跪下磕头。
这个老狐狸,见自己遮掩辩驳,大事化小,转弯倒是转得极快。太子心下腹诽,依旧以头贴地,丝毫不敢抬起来。
铭轩帝重重叹了口气:“都起来吧。”
待二人站定,他对着张大伴道:“去查清楚,谁散布的流言,还有你!”
他指着太子:“你作为储君,自当谨言慎行,不要再闹出哪些荒唐是非出来,再有下次,朕绝不姑息!”
言毕又指着宣威侯:“还有你,朕知你一向稳妥,但是教育子孙当严苛, 不可放纵如斯,前些时日与武定侯世子争女伎当街互殴,满嘴胡言!昨日又满身污秽奔于长街!皇家体面快被他丢了个干净!还带累太子名声!”
铭轩帝喘了一口气继续道:“他现在还在大理寺大闹,满口胡言乱语说太子要杀他!”
宣威侯一头抢在金地上:“皇上,都是臣的错!”
“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不许再出来胡闹了!”
这便是让他把郑晏舒带回去的意思了。不管太子以后如何,孙儿的小命到底是暂时保住了。
最后大理石对外宣告:太子管教侄子不许狎妓饮酒,雷霆手段让世孙不堪忍受方才出逃,奔于长街。至于所及娈童,争小倌等流言,皆为不实,若再有传播者,当论其罪绝不姑息。
流言被暂时按下。郑晏舒疯疯癫癫地回了府,整日躲在屋里,任谁也无法将他叫出门来,宣威侯看着吓得魂不守舍的世孙,捂着头不断叹气。
太子回到府里,暗卫查明那一日侧妃确实是到过西院。他的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他这个 太子可真是做得够仁慈的,倒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他头上踩一脚了。
这日,太子妃方氏依旧在小佛堂,她肚子太大,手脚皆有些浮肿,早就不能久坐抄经。此刻正靠在一张矮榻上,手里不住地拨着一串念珠,嘴里低低念着普善咒。
九个月了,马上就要瓜熟蒂落,从此以后在这困着她的如同枯井一样的太子府里,她也终于有了一个血亲,一个相互依靠的人。
碧云端了燕窝过来:“娘娘,该歇一歇了。”
话音未落,念珠毫无预兆啪的一声断裂开来,珠子跳得满地都是。
“呀!娘娘别动,仔细踩到滑倒了。奴婢这就收拾干净!”碧云边放下漆盘,边扶着已经愣住的太子妃坐下,忙唤人来收拾。
方氏没由来地心慌起来,十分无措地被碧云扶着坐下,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到底何处不对劲。她抬着头满屋子地看,直到看着佛龛中那尊白玉观音像才停了下来。观音手托玉净瓶,微微垂目,面含悲悯地看着她,似乎在同情她的遭遇,又似乎在宽慰她的不安。
“嬷嬷!嬷嬷呢?去请嬷嬷来!”方氏忽然心头一紧,拉着碧云急声道。碧云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慌张,连忙好生安慰道:“娘娘莫急,这就去请嬷嬷来。”随即差小丫鬟去寻大厨房里盯着太子妃晚膳的瞿嬷嬷。
一刻钟时间,面色惨白的小丫鬟带着同样面色惨白的瞿嬷嬷进门来。“娘娘,娘娘你可好?”嬷嬷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太子妃,见她除了面带忧虑之外没有任何不妥,松了一口气,便扶着方氏坐下,有些嗔怪道:“娘娘是双身子的人,可不能再如此激动了。”
“嬷嬷,我方才佛珠珠串断了,心里慌得很,有些怕——”方氏话未说完,但间瞿嬷嬷脸色愈加青白,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有孕之人原本就比普通人更加敏感,此刻方氏见嬷嬷如此情状,不由得一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连忙抓着她的手问:“出何事了?啊?”
嬷嬷白着脸轻抚着方氏的背,轻声道:“娘娘,确实有点事,但是娘娘千万不要着急。”她让碧云遣走所有下人,死死盯着门口。确认无人听见之后,低头思忖片刻,她抬头悲悯地看着方氏,压着嗓子说:“今日午后侧妃娘娘去后花园赏荷,失足落水,没了……”
她眼中蕴着些泪水,不知道是替死去的侧妃林氏伤感,还是对自家主子的痛惜。
方氏此刻哪里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三月,赏荷,失足落水,淹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氏泪流满面,呼地站起来,扶着嬷嬷的手又哭又笑。“真是铁血手腕,帝王心肠!如今竟杀到自己家眷头上!他!”方氏有些疯狂,直直地伸手指着东院方向:“他就算,把我们这些人当个门面摆设,也不至于要下如此狠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她害了林氏,是因为她的愚蠢,把林氏拖进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枯井里,害了她的人生,现在又害了她的命!
“娘娘,可小声些,当心自个儿的肚子啊!”嬷嬷流着泪,紧紧地扶住方氏的手。此刻方氏气喘吁吁,摇摇欲坠,整个人如同暴雨中的百合花,马上就要伏倒在这铺天盖地的悔痛之中。
突然,她双眼一闭昏了过去,身下有什么东西哗啦一下淌下来。
瞿嬷嬷惊得大叫:“来人!快来人!太子妃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