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红城墙的皇宫之内,离铭轩帝的奉天殿第二近的钟粹宫里,一座冰山正在冰盆里袅袅地冒着凉气,殿内宫女太监来来往往,却恍然不闻一丝声音,落针可闻。
贵妃何恕欣斜倚在美人榻的软枕上,一双保养得极好的素手交叠着泡在花露汁子之中,由着贴身的嬷嬷给自己轻轻捏着肩膀。
宫女躬身换掉炕几上的瓜果碟子,新鲜水灵的桃子被切成一牙一牙的,上面插着银签子。
何恕欣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拿起一支签子将鲜嫩的桃子放入口中,笑吟吟地看看自己的小儿子,皇帝的第六子郑承坤。此时五岁的郑承坤正拿着一支毛笔,端端正正地在写一个隶书的“敬”字。
她的幼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有上位者那种沉稳的气质在身上,比他大哥这个时候更为好学、聪敏,活脱脱一个幼年版的铭轩帝。
省亲的时候太夫人还说,别看六皇子年幼,举止间倒有大萧开国皇帝承天帝的风仪呢!
而她的大儿子,三皇子郑承恩,也十分出色。
敬德九年,才十三岁的郑承恩就已经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被选为了太子,而今不过四年,就已经在外祖的辅佐之下,替闭关修炼的父皇监国一月。
短短的一个月,西南连打了好几场胜仗,还顺便连消带打收拾了一下与外祖政见不同的莫家军,市井传言,当今太子可是个真正的福星,监国之后荆人的铁蹄都不敢往前半步!
而她自己,丞相嫡女,后宫之中一人之下而已,何况那王嘉善虽名为皇后,却不受皇上宠爱,长得相貌平平不说,为人又古板无趣。
四皇子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平时看到皇上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谈讨皇上的喜欢了。
要说这后位原本应该是她的,先皇后病逝之后,皇帝最宠爱她,满宫里都知道这皇后之位非她何恕欣莫属。
可是!最后竟被帝师王延昌横插一脚——那满是珍珠和宝石的皇后头冠和绣满凤凰牡丹的礼服本都按她的尺寸做好了!原本第二日便要宣旨了,严忠平,程礼钦那两个老货并袁家那不知死活的两兄弟,还有那些不知死活的混账,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搬来了早已归隐的帝师王延昌!
个老不死的王延昌,漏夜进了皇上的书房,不知道和皇上说了什么,第二日圣旨便改了。
还有王嘉善那个贱人,平日里一副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样子,背地里竟觊觎着皇后之位,倒是自己平日里小瞧了她了。
后位旁落,让她成了整个后宫的笑话,也让她不得不称病在自己的钟粹宫里闷了两个月。
但也只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后立太子的圣旨便传到了她宫里。
哼,皇后,皇后又怎么样?不过一个摆设罢了,皇上去不去她的凤仪殿?满宫里看看,皇上最疼谁?最后还不是封了她的儿子当太子?
等我儿得登大位,管他姓王的姓严的还是姓袁的,还有那些成天和爹爹唱反调的,一个都跑不掉!
何恕欣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大儿子是太子,小儿子又有开国皇帝之风仪,皇上宠爱,丞相嫡长女,自己的爹爹权倾朝野,自己貌美善舞又身体康健——太医都说了,娘娘这个年纪,再生养几位皇子公主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她何恕欣可谓是顺风顺水,满面春风。
在何贵妃满目慈爱地看着小儿子练字时,她的大儿子,当今太子郑承恩斜靠在太师椅里,闭着眼睛一只手支在耳旁,百无聊赖地听着宣威侯世孙郑晏舒喋喋不休地向他状告武定侯世子朗时明的恶行。
“殿下,你可不知,那姓朗的仗着他祖父的军功,真真个嚣张跋扈,那织霞姑娘根本不想搭理他,我算是英雄救美——”
“好了,你闭嘴。” 太子听了半晌,翻过去覆过来不过是为个女伎争风吃醋,哪里值当浪费他的时间在这里听他抱怨。
“你成日里斗鸡走狗,如今倒是越来越出息,与人争起女伎来了。你父亲知道了怕是要打断你的腿。还有脸在孤面前来告状?”
郑晏舒嘿嘿一笑,脚尖磨着面前一块方砖:“一个女伎哪里值当本世孙去争,我就是看不惯那姓朗的拿着媳妇的嫁妆去喝酒狎妓,我是为了殿下好!“
太子颇为无语地睨了他一眼。那朗时明论关系也算是他的姨丈,但那又怎样,他可是太子!未来的帝王。
“闭上你的臭嘴,日后收敛些!你好歹也算皇家之人,别把名声搞臭了带累了孤!明日我便去找皇伯伯说道说道,早日寻位厉害些的娘子好好管管你罢了,也省得你一天天在外打架斗殴,都给人拉道大理寺去了!”太子佯怒道,手指点着缩成一个鹌鹑的郑晏舒。
郑晏舒脸皱成个苦瓜:“好殿下,饶我这一次罢了,再也不敢了。我明日便脸也不要了,就上武定侯家赔礼道歉去。”说罢就扑通一声跪下。
太子白了他一眼,端茶起来喝。
这便是要送客了。
郑晏舒膝行几步扭过去抱住太子的腿:“殿下我错了殿下。”
“滚。“ 太子被他晃得茶都洒了出来。
郑晏舒左右看了一眼,对着太子身旁立着的宫女说到:“你出去,退远点!”
宫女看了看太子,太子斜飞了个白眼给郑晏舒,对宫女挥挥手。
宫女恭敬地行礼退下。
郑晏舒凑过去,太子把他的大脑袋推远点:“有屁快放,这儿没人!”
“殿下,那日我与姓朗的对峙之时,看到人群中有个小子,实在是生得——总之,殿下看过便知,我看望镜楼的织霞姑娘都比不过。”
太子佯装不耐地瞪着他:“成日里脑子里不装点正事!”
这便是让他说下去的意思了。
郑晏舒嘿嘿一笑:“那馆子里的小倌儿都是龟公教出来的,缺点那种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味道。我见那小子,确实是眉清目秀又直直是个愣头青,若能将其收服榻上,嘿嘿嘿——”
“你闭嘴!”太子甩了袖子要走,走到门口,偏着头也不看他,颇懒散地道:“做干净些,别给孤惹出麻烦来。小心孤找你祖父收拾你!”
说罢便消失在门口。
虞家。
虞晚莱阿啾阿啾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不知为何突然浑身哆嗦了两下,在这暑热未消,窗外还有知了在叫的天气里,莫名打了两个寒战。
“真是邪门了。”他把写坏了的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化纸炉里。
中秋节夜游之后,国子监的夫子给夜游永定河的学子们布置了课业,以家国完整对中秋圆月写一篇辩文。
大哥早早完成已经带着三弟表妹在园子里垂钓去了,只有他自己还在抓耳挠腮,一叠纸揉了一张又一张。
哎,做大哥好,大哥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做幼弟也好,幼弟成日里摇头晃脑吃喝卖萌;唯有做这中间的老二,爹不疼娘不爱,夫子的课业想破脑袋。哎——
他长叹一声,把笔仍在笔洗里,叫上小厮飞羽、潜鳞,揣着自己的月例银子,就要出门去买纸和墨锭。
流芳里。
虞晚莱无比专注地挨家挑着心仪的纸和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大剌剌走着的虞晚莱完全没有想到,在他陶醉地闻着墨锭和白麻纸的香味时,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