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熄灭了,星辰重新点缀夜空,寂静如水的空城,只余一对修士眺望着那无遮拦的西极,找寻着心中的一线期望,直至过于渺小,陷入无尽的黑暗。
父母担忧着远行的孩子,就像是凡人望着天上星,明知无法触及,却总是期许着,已至登楼摘星,亦或是水中捞影。狡辩着心中总应有些许盼望,却不肯承认空巢后的寂寞。
城中静得出奇,仿若死水,却从那水中,听见了零星的祈求。原本还坚守的修士在见到那顶天的巨象后便失了信念,修为高的、有门路的早已逃离,修为低的还有那些凡人走不出这城,便只能紧锁房门,免得沦为末日前夕,疯狂的牺牲品。
反倒是城外,那些不懂忧天的凡人过得快活。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节日,大红灯笼高高挂,烟花鞭炮齐齐响,望着由阵法编造的新月,享受着与家人的团圆。
灵予的父母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散尽灵石,尽可能的让那些离不开的人能够逃离这末日的景象。他们并非悲天悯人、想着自己要成为什么英雄,救下所有人,只是简单的,不想让能看见的人们遭受这无法选择的灾难。
“你应该离开的。”
父亲坐在城头上,沉闷地饮着藏下的酒水,却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
母亲反问道,夺过父亲的酒,满心怨气。她无数次想要离开这城,哪怕不去投奔女儿,至少要离开这场灾祸,却屡屡因父亲的不肯离去而被迫留下。
“那我要去哪呢?”
父亲被抢了酒,却没有抬头,反手又取出一葫芦,也不斟入杯中,直接对着葫芦嘴就痛饮了起来。
“去哪都行,离开这里。这又不是你的故乡,你就这么舍不得?”
母亲看见父亲这副颓废模样,更是气恼,却也拿他没辙。她的娘家兄弟姐妹们早已离去,唯独剩下她留在了这里。她知道自己明明厌恶这个人,却出于某种同情心或是责任感,选择去照顾这个只知惹恼她的人。
“去哪都行,那留在这里又有何分别呢?这里不是我的故乡,可我却回不去故乡了。”
“有病!”
母亲实在是看不惯他这般模样,一掌打向他的身上,恨不得将他抽飞出去,却被一层阵法挡住,化作金纹的浪花,消散在了夜空中。
“你说的对,我有病。已经病入膏肓了,再无治愈的可能了。”
“我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从我来到这座城的时候,甚至更早些。我早已走不出这座城了,我的灵魂已经在这里消散。”
“你又在说这些丧气话,一点正面情绪都没有。你自己一个人爱怎么完蛋怎么完蛋去,可我们的予儿呢,你让她心里怎么想?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修行与爱情即将双丰收,是要去做新娘的人了,你就非要在这时候作妖?”
无论是武力还是言语,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明明是朝夕相伴了几百年的道侣,母亲却似乎从未了解过他的什么,便也无力反驳,只能抬出这个家中唯一的纽带。
“她心里怎么想?哈哈哈,是啊,这或许便是我唯一的价值所在了。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当予儿出生的时候,我的心里便燃起了一丝希望,觉得至少是为了她,也要振作些,去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可是呢,完全没有。我们抚养她的时间不足十年,她便离我们而去了,反倒是牵挂起了我们,我变成了一个累赘了啊。若不是她出生在这边城,长于凡人散修之中,习得这修仙界中最无用的孝道,她又会怎样想我?”
“你知道吗?我现在看见予儿,心底里的情绪并非喜悦而是恐惧,她越是光鲜便越是能照出我的窝囊。但更让我恐惧的,是我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我过去的影子,所以我死命硬撑着,一定要阻止她重蹈我的覆辙。”
父亲站起身来,原本平淡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咬着牙,身子打着哆嗦,强迫自己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这些话他藏在心底已经太久了,他不想把它们带到幽冥之中。
“而现在就是时候了。你走吧,这里只要有我一人便好。我在这世间仅剩唯一的牵挂了,这世间之苦,我是再也受不住了,只是不愿让自己就这么白白来这么一遭,才拖着这身无魂躯壳苟延残喘着。而现在,便是要燃烧出最后一丁点光热来了。
“疯子!疯子!”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这个怯懦寡言的男人,这个自己世上最厌恶的男人,竟也像是豁出去了一样,死命地去拽着他的胳膊,想把他直接拖走。
但她却撼动不了丝毫,哪怕他们同等修为,但现实却是天壤之别。从化神境的天才跌落成金丹境的废物,哪怕是再如何窝囊,也不是在这边城中闭门造车的散修所能比及的。
“你走吧,比起我来,你还有太多的幸福没有得到。对不起,是我耽误你太久、太久了,明明一直都瞧不起你,却总是贪婪地享受着你的付出,却连一句感谢都没有,现在你可以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了。”
面对母亲,他的心中常怀着愧疚,却又无颜面说出口,只能闷在心里,到如今总算是释然了,便要将一切都交代出来。
“今天是我的死期,这里是我的死地。我当不留遗愿、不留遗骸、不留遗冢。赤子无辜,遍历世间诸苦,尽染污浊,如今忘却苦厄,于此躯壳中得解脱,再无来世。”
他是怯懦的,连逃避都不敢,想着随波逐流,凭他人意愿作为,放弃思考,了却残生。却在那地仙陨落之后的大劫中失去了分别数百年的父亲,他才能靠着份痛苦,强逼着自己去做出选择。
明明是这般突兀,却是在长久的沉默的痛苦中孕育而出的仅剩的勇气。
“快走吧,若是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父亲催促道,然后向着战场的方向张开双手,像是等待着女儿扑入怀抱一样。他虽自认为无能,却始终未忘却曾经那点卜算之法,算不透自己多舛的命途,却唯独能算到自己的终点。
母亲就这样看着他,明白他所言非虚,也明白他不会回头,可脚却像被定住一样,连后退一步都做不到。或是她多愁善感,总是在争吵后偷偷抹眼泪,便放不下这多年的冤家,或是她过于善良,便这样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庭,狠心不下去舍弃。
她便站在了那里,等待着,心中还抱着那渺小的希望。
直至那天边的光芒升起,大地化作琉璃海。许是那威力随着距离而衰弱了,许是那份牺牲感动了上天,这座仙城便成了岸边的堤坝,其面前是璀璨的海洋,而其身后仍是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