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一根一根掰开他握着我的手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们没有一生,也回不到过去。”
“我之所以会回来,不过是受你胁迫罢了,你凭什么还认为,我会记得以前那些无知之事?”
我伸手一挥,将桌案上的锦盒打翻,盒里的东西顷刻间便散落一地,七零八碎的,好似我们所有人都残缺不全的人生。
他面上的笑意凝固,怔了片刻后,蹲下身去将东西一一拾捡,重新放入了盒中。
“无妨,时日长了,媛儿总会记起来的。”他一动不动地静静蹲在我身前:“我们从前能够两心相许,今后便也能。”
我冷眼俯视着他的落寞,心中连一丝波澜也无,只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守在殿外的江姑姑见事态不妙,立马匆匆走进屋来解着围:“大王,县主,晚膳已经备好了,可要即刻通传?”
“传膳吧,媛儿肯定饿了。”阿稷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笑容:“今日的晚膳,是司膳房新来的厨子做的,媛儿一会儿可得多用些。”
腹中确实早已饥肠辘辘,近几日来,我总是饿得格外的快。为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着想,我默认着没有出声,只缓缓地坐到了桌案边。
宫人们鱼贯而入,精致的菜肴很快便将桌案摆满,我默默地拿起碗碟,开始大口大口地用起膳来。
“媛儿慢些。”阿稷见状欣喜地坐到我身边,不停地替我夹着菜,又抬手为我倒了盏茶。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靠近,只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各色佳肴。
呵,想要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对吗?那便装吧,反正也装不了多久了。
一言不发地用完膳后,因忍受不了与他的独处,我抬脚便向着殿外走去。日日困在屋中于休养无益,还是得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可刚走到殿门边,江姑姑便上前一步面露难色地挡住了我,一丝火气自心中腾起,我向着里间的人狠狠剜去:“怎么?竟是连门也不让人出了?”
“当然能出。”阿稷温柔地笑着:“只是为了防止那些有心之人、会再次不怀好意地将媛儿藏匿,媛儿不论去哪里,都必须我和江姑姑陪同才行。”
看来上次出逃之事,终究还是连累叶阳了。
“走吧江姑姑。”知道多说无益,我未再同他言语,只淡淡地唤了一句,便将那人扔在了身后。
伴着江姑姑和婢子们的监视,我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昔日身处王宫时,我只觉得它像囚牢般圈禁着我,可那时这座囚牢中,尚且还有一人陪同着我;尽管彼时,我还并未发现他心中的情意,而如今,他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直到现在,我才懂得真正的圈禁,究竟有多生不如死。
见识了天高海阔的大雁,如何能困在这死寂一般的宫峨?爱过了那样高山景行的君子,如何能守在一个狂悖乱道之人的身边?
阿冉,我好想你。阿冉,再等等我吧。
满心的孤独与思念,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知疲倦地走着,不停地在这座囚牢中搜寻着他留下的痕迹。
他曾在麒麟台秉烛夜挑国政;他曾在咸阳宫贺岁宴请群臣;他曾在雨斯门雷打不动地上职,他曾在长乐宫外痛苦的驻足等候。
阿冉,这里无一处有你,这里无一处不是你。
我停在一处开阔的宫道上,昂首望向了那被重重宫阙遮掩住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阿冉,这里竟连一场晚霞也难以仰望。你那十几年如一日的寂寞时光,都是怎样度过的?
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至颈间,一瞬的彷徨之后,我向着了望台快速跑去。
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高耸的了望台,我痴痴地向着宫外穰侯府的方向望去。
阿冉,那里曾有我们浮世万千中、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火啊…可是如今那盏灯火,它在哪里呢…
崩溃的情绪决了堤,我无助地蹲下身,咬着唇低低地呜咽起来,阿冉、我的阿冉…
“县主,天色不早了,还是回中庆殿吧。”江姑姑在我身后叹道:“事情已成定数,无论您如何悲伤都于事无补了。”
“为了所有人的平安,您何不试着重新接纳大王呢?”她走上前来扶住我:“县主可知您离开了咸阳几次,大王的心就跟着死了几次,您何苦还要再两败俱伤啊。”
我惊颤着甩开她的手,哽咽着声音答道:“他的心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姑姑,若是你与你的至亲夫婿被害得风云流散,你会委身于你的仇人吗?”
江姑姑被我噎得噤了声,良久后才戚戚开口:“可县主往日和大王是有真情在的。”
“那是往日。”我定定地向江姑姑说道:“我如今对他,只有满腔怨恨。”
许是我决绝的语气惊到了江姑姑,她一时间竟未再接话。
“姑娘。”
正当我们四下静默时,一道细微的呼喊声在不远处响起。我和江姑姑的无言被这呼喊打断,皆转头向着来声处探去。
那纤瘦的人影没了之前的天真与烂漫,只剩下满身的死气沉沉。
我和江姑姑都未答话,只纹丝不动地凝望着她。
“分别近一载,姑娘可否还安好?”她笑得牵强又恍惚,缓步走上前来,俯身恭敬地朝我施了一礼。
“你来做什么?”我睨了她一眼,别开了目光。
“奴婢是听闻中庆殿入住了一位贵人,想到大王并不好女色,便猜测应该是姑娘回来了,故而前来探望姑娘。”她继续躬着身:“姑娘,能否容奴婢单独与您说两句话?”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单独说话的必要吗?”我厌恶地盯着她:“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你同样让我感到恶心。”
云月的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嘴唇嗫嚅了两下,终究是一个字也没再说出来。
“江姑姑,走吧。”我冰冷着神色从她身边疾步而过,一刻也不想多作停留。
回到中庆殿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阿稷却依然还待在我的屋里。
“回来了,去了何处?可累着了?”他见我回来立刻上前想牵我的手,被我一拂袖甩了过去。
“喝些热茶吧。”他不在意地笑着收回了手,倒了茶水递给我:“天冷,别冻坏了。”
我冷漠地盯着他,视他手上的动作于无物。
“我要歇息了。”我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请你出去。”
“媛儿…”他的面上浮现出一缕受伤的神情。
“出去!”我厉声呵斥着,忽然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的晕眩,连忙扶住了桌案。
“媛儿!”阿稷大惊,迅速上前抓着我的臂弯就要查看。
“滚开!”我奋力推开他,用尽全力稳住了身形。
“媛儿,不可意气用事。”阿稷神色慌张:“任凭你如何恨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江姑姑,去传医师!”
不!还不能暴露!
“不许去!”我撑着走到榻边,缓缓靠了下来:“并无大碍,应是太累的缘故,睡一会儿便好了,何须兴师动众的惹人笑话。”
“怎可!”阿稷焦急地踱步到我面前:“媛儿,不管是何缘故,都得医师来诊了脉才算无碍,这样讳疾忌医是不行的。”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为了不被他发现,我只得软了语气:“我待在中庆殿本就已分外不妥,若再只因一点小事就大吵大闹的,只会更让人捏了话柄。”
“媛儿你放心,等到开春宫中大选时,我便为你换一个全新的身份。”阿稷的眸中柔情万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敢议论你的是非。”
“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相守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他憧憬着,眼角眉梢俱是喜悦。
可是阿稷,美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你先回去吧,我真的没事,歇歇就好了。”我平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绝他方才的话。
“好,那你歇息吧,明日一下朝我就来看你。”可能是我难得的没有疾言厉色,阿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拉过锦被替我盖上:“但明日若还是不适,就必须得传召医师了。”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惊,我转了个身佯装睡去。
被褥中的手抚上小腹,这两月多来,我还未曾让医师仔细地相看过,也不知他好不好。
歇了一夜后,赶在阿稷下朝之前,我带着江姑姑向碧华殿走去。
“县主,您到此处来做什么?”江姑姑疑惑地看向我:“大长公主现下不复往日威严,已很少到这宫中来了。”
“没什么,只是想感谢感谢长公主对我夫的临危搭救。”我敛了眉目看向江姑姑:“我知姑姑其实是个良善之人,姑姑不会连这点机会也不给齐媛吧。”
“只要县主不再存有出宫的心思,老奴是不会阻拦县主与人交好的。”江姑姑欠了欠身。
“那就有劳姑姑稍等片刻了。”我向江姑姑微微一笑,走进了碧华殿。
往昔雕梁画栋的碧华殿,如今竟只剩下了几个洒扫宫人,我站在大殿中央,不禁悲从中来。
“你是哪个宫的?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竟也敢擅闯?”一道喝斥在背后响起。
我转身冲着来人颔首,轻轻开口:“姚姑姑,齐媛求见长公主。”
“华容县主?”姚姑姑皱起了眉,随即一声讥笑:“呵,县主这是侯夫人当得不满意,想到宫中做嫔妃了?”
她面上的厌恶明晃晃:“可怜我家公主为护送你这么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出城,竟差点儿搭上了身家性命!”
“长公主不在宫中,华容县主还是快些走吧,我们碧华殿惹不起您,还躲不起您吗!”她气愤地瞪着我:“侯爷英明一世,将公主数十载的情意视若无睹,最后竟栽在了你的身上,焉知他的结局不是老天给的报应啊!”
“姚姑姑。”我朝她弯腰长施一礼:“齐媛知姑姑是在为长公主鸣不平,然而姑姑既知公主对吾夫思慕了数十年,就当知送我们出城,是她心甘情愿。”
“齐媛此番归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起身上前一步,将袖中的药方双手递给她:“请姑姑将此物上呈给长公主,就说齐媛想向她求良药一副。”
“县主凭什么以为老奴会帮您传信,又凭什么以为长公主一定会赐药?”姚姑姑愤恨未解分毫,仍旧不悦。
“因为姑姑对长公主衷心不渝,因为齐媛和公主思慕的是同一个人。”我抬头恳切地望向姚姑姑:“因为齐媛腹中,有那人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
姚姑姑瞳孔骤缩,她颤抖着双手,良久后才从我手中接过了药方。
“知道了,你走吧。”姚姑姑压低了声音:“待呈递给公主后,老奴自会想法子联络您的。”
“多谢姑姑。”我再度朝她颔首后退出了碧华殿。
眼下还不足三月,除了文楚,任何人派来的医师我都不信。
慢悠悠地到了等候在外的江姑姑身前,我神情自若地朝她点了点头:“姑姑久等了,长公主对我回宫一事心生不满,并不愿意见我,倒叫人扑了个空呢。”
“那县主便回中庆殿吧,一会儿大王该来瞧您了。”江姑姑俯身让出道来。
“好。”我应了一声向前而去。
带着一众婢子们途经兰苑时,我和正在赏景的叶阳不期而遇。想起她曾经对我叮嘱过的话,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踌躇了一瞬后,我还是迎面向她走了过去。
“王后万安。”我弯腰垂首向她行礼。
“免礼。”她唇边一丝苦笑:“本宫受不了县主如此大礼。”
我的面上烧红,稳了稳神色,认真向她说道:“王后,是臣妇愧对于您,但臣妇向您起誓…”
“县主还是别起誓了。”她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去:“你的誓言还是留着梦中向舅父诉说吧。”
我僵在了原地。
“王后恕罪,大王该下朝了,县主须得回中庆殿了。”江姑姑躬身挡在了我和叶阳中间:“县主,走吧。”
“走吧。”我知道一时半会儿和她解释不清楚,只好再度向她行了个礼:“臣妇告退。”
说完,我便跟着江姑姑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