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戈十几岁就天南地北到处跑,拜师学艺,行侠仗义。
他不太懂得怎么过日子,家家户户走人情,什么节日,什么身份,送什么礼品,不说一窍不通,也是稀里糊涂。
那一年,刚封了武状元,在京中锦衣卫任职,他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成家,光棍一人,有点场面上的事儿,只要跟着兄弟们一样就行了。
后来到了荣城,有了官位。对下面的人不用费心,对上面的人,他跟着同僚一样也就行了。
再说那个时候,韩婵是沈夫人。虽然她任性乖张爱出风头,偶尔自私又无脑。但她的出身在那里摆着,从小耳濡目染,也知道世俗礼节应该怎么处理。就是犯懒的时候不想管,还有封屏儿挡在前面,没有出过大错。
沈长戈不懂人情往来,但他有一颗炙热赤诚的心。
而且,没送过礼的人,容易产生一个错误的认识。他会以为自己喜欢什么,别人也喜欢什么。以为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送出去,就能讨别人欢心。
沈长戈卯足了劲头,面带微笑,忙活了一宿。大刀,斧头,锯子,刨子,凿子,刻刀,全用上了。终于在天亮之时,把女儿的小礼物做好,装盒。
兰溪一听说吴岁晚在希城,哪里还管身子不便,急急忙忙就要见一面,一见面就忍不住眼泪。
为了吴岁晚从前的苦难流泪,为了她现在的幸福流泪。
“你瞧瞧,我就说老天爷是有眼的,怎么能让那么好的夫人一直受苦呢?你瞧瞧人家那夫君多么风流倜傥,你再瞧瞧人家那孩子多么结实健壮。咱夫人以后都是好日子,跟谁过都比跟着将军好啊!”
“我现在不能去伺候夫人了,但我可以在家里做点针线活,给咱家小姐做几身小衣裳。”
兰溪回府之后,又哭哭啼啼了一阵子,把未轻煦一顿夸,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夸得三宝的脸揪巴成了包子样。
随后翻箱子,找银子,又要上街选料子,给她家小姐做衣衫裤袜。三宝默默跟在身后,把嘴巴闭得很严实。
三宝不想说,那个神仙公子是韩婵的前夫。就是他给夫人造了一身伤,喂了半瓶毒药,害的夫人疯疯癫癫。又是他把夫人接到身边,花言巧语小意温柔,哄得夫人团团转转。
三宝更不会告诉兰溪,那样飘逸俊秀的男人是一个真太监,那个胖嘟嘟的小姐不可能是他俩生的。
他家兰溪是双身子,正需要仔细保养,心情好是第一良药。可不能说些无关紧要的往事,让她跟着夫人操心上火。
过去不好的都翻篇吧!谁错的多?谁错的少?恩恩怨怨,都别太去认真计较。让大家都乐呵呵的朝前看。
哪有谁的生活是完美的?今天比昨天好,就是幸福。
人生最难得就是一个随心,夫人的快乐做不得假。三宝可不是一个多言多语,破坏气氛的捣蛋鬼。
他希望每一个好人都过上好日子!
午后,三宝带着小媳妇儿去街上闲逛游玩。沈长戈知道礼物没有被退回来,乐得见牙不见眼,指挥他的士兵,顶着烈日又跑了十圈儿。
只有未家夫妇围在桌子前,看着兰溪留下来的小盒子,面露难色,哭笑不得。
猛兽的骸骨做的一把刀!
一看就是沈长戈的杰作。
只有成人手掌大小,边缘摩擦得圆润光滑。说好看是真好看,说好玩儿也挺好玩儿,只是……
知道的,说他是来送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下咒的。
最后,两个大夫不言不语,收好了那把骨刀,毕竟是一块十分稀有的名贵药材。
未轻煦惜字如金,对沈长戈的行为,没有半个字的品评,但心里的鄙夷更甚,说那小子不解风情,都算是一种夸赞。
花前月下,诗情画意,描个眉,泼个茶,他都玩不来。
指望他以后时不时给岁晚来个小惊喜,可是费点劲。惊吓什么的,应该有不少。
若是让未轻煦作为韩婵的娘家兄长来看沈长戈,他很能理解妹妹的心情。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一定没啥意思。以韩婵的贪心和滥情,到外面找快乐,也没啥意外的。
未轻煦与沈长戈的性情截然不同,对待生活的态度,对待人生的追求,对待女人的方式,也是冬季夏季,黑天白天,两个极端。
很显然,未轻煦更招女人喜欢。他生就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能够照顾到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
让你如一瓣花,风中飞舞,享不尽柔情。又让你像一片叶,流水飘荡,尝不完蜜意。
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时一刻,都能让女人感觉到幸福缭绕。
那么,为什么未大情圣留不住韩大美人呢?因为韩婵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
她喜欢新鲜感,不会七十二般变化的男人都留不住她。
未轻煦留不住,沈长戈也留不住,高思翰只想玩,不想留。至于拓跋武平留不留得住,要看他的皇位牢不牢固。
当然,像未轻煦看不起沈长戈一样,沈长戈也对未轻煦的春风化雨,感觉到极度不适。
你还有啥本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把你扔到战场上,一个马蹄子踩过来,就能让你丢了小命。
你是净了身之后不得不静了心,顶着一张爹娘给的漂亮脸蛋,腻歪在女人身边当姐妹。再耍耍嘴皮子,搞些小来小去,不当吃喝的小玩笑,哄着岁晚嘻嘻哈哈。
然后呢?你还能干个啥?
若是岁晚看得着我,你的那些小伎俩,我不会学,不会用吗?
倒杯茶,吹凉凉,喂嘴边。
扯帕子,擦擦汗,微微笑。
抱孩子,散散步,亲亲脸……
希城的天气很奇怪,冬天有多冷,夏天就有多热。
七月流火,干巴巴的暴晒。沈长戈的小腿上扎满了银针,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伸长脖子,遥望庭院树荫下的一家三口,观察着未轻煦的一举一动。
他的心里又酸又涩,嘴里又干又苦,不由得气鼓鼓地想,未轻煦的那些黏黏糊糊,他一看就会,有啥了不起的。
但沈大将军身上的本事,若是让姓未的小白脸来学,够他学到死,也学不会一分。
他沈长戈不是一无是处,比不过别人,还比不过未轻煦那只小鸡仔吗?
晌午,日头正当空,房檐遮不住阳光,窗户也挡不住热浪。
沈长戈挪动不了,大脑袋卡在窗台下暴晒,晒得晕头转向,也舍不得躺下去。只为了盯着窗外的吴岁晚,多看一眼是一眼,若是能把她看到屋里来,就更好了。
自从入伏之后,他的沈家军为了躲避夏日炎炎,都是起早贪黑训练。白日里无事,便往春善堂跑得勤快。
未轻煦说三天扎一回针,他却一天来一回。然而,不知是他运气不好,还是未公子使的手段。他扎两回针,能见吴岁晚一回都是好的了。想要说上一句话,更是艰难,那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闹心。
沈长戈盼了六七日,才有机会盯着吴岁晚。光看两眼不过瘾,自然又生了奢望,盼着她能进屋来。
可是,盯来盯去,吴岁晚还是被他盯跑了,真是哭不得,气不得。
小未曦打个哈欠,吴岁晚带她回了房,哄睡午觉,未轻煦转回屋子里看他的病患……那张拉拉老长的大驴脸!
“哼呵……”
未轻煦当然懂得沈长戈的难受,用鼻子笑了两声,刚要走过来拔针,却感觉心口一阵绞痛。
“怎么了?”
沈长戈挪蹭了一下屁股,冷嘲道:“你们高门贵公子,从小都学过变脸啊!刚刚在外面浪得像朵花儿似的,咋的一进门就凋谢了?”
未轻煦沉默不语,紧按着前胸来到书案前。在一个空花瓶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墨绿色药丸,咽了下去。
“你在干什么?”
沈长戈察觉不对,面色凝重:“你他娘的不会还再服用羽化散吧?藏得那么严实,背着岁晚偷着吃?”
未轻煦还是不理人,把药藏回去,转到桌边喝了一口凉茶,缓了缓气。
沈长戈再次挪了挪屁股,后背挺得溜直,不耐烦地追问:“你说话呀!什么意思?你吃那破玩意儿,不会再发疯吧?岁晚刚好了没几天,你吓着她怎么办?”
“嗨……我好久没吃羽化散啦!有岁晚陪在身边,比吃药还开心……”
未轻煦的脸色恢复了几分血色,漫步到窗边给沈长戈拔针。
“那你刚刚吃的什么东西?”
沈长戈皱紧眉头,唠唠叨叨:“你是有什么毛病?要抓紧治啊!曦儿那么小,被你抱来抱去,染了你的病气,可怎么好?岁晚的生意越做越大,带着孩子,管不过来小事。你再病倒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要岁晚过问,不得累坏了。再有……”
沈长戈越说越激动,提高了嗓门:“你他娘的,可别哪一天不着不备的嘎嘣了。你那条破命没啥可惜的,但你现在死了,岁晚就只能记着你装出来的好。那样就是坏了心肠,又缺了一回大德呀!”
“哈哈哈……”
未轻煦没想到,临了临了,最害怕他死去的人,居然是与他结怨最深的沈长戈。
“有什么可笑的。”
沈长戈活动了一下大腿,比前两天更加灵活有力。未轻煦在治病这件事上,确实没有糊弄他。
“幸好你是个武夫,总是甩胳膊甩腿舞刀弄枪的,经脉没有坏死,还能治好一二。若是换了别人,受伤这么久,一定治不回来。但你想恢复到从前,也是不可能的,若是走路快了,还是会被人看出端倪。”
未轻煦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做着医嘱:“以后,在家里怎么都好,出门或是上战场,还是把你的铁腿带上吧!”
沈长戈正有此打算,这个铁套子不仅是他的腿,也是他的武器。跟了他那么久,出生入死,早就有感情了。
只是目前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
“你跟我说实话,刚刚吃的啥药?治啥病的?”
沈长戈追在未轻煦身后,问个不停:“是不是羽化散?你每天都吃吗?会不会发癫?你有没有伤过岁晚?会不会喂她吃?”
未轻煦想去后院守着他的媳妇儿和孩子,沈长戈像个黏牙捯齿的跟屁虫,不发狠是甩不掉啊!
“我吃点药,有什么奇怪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那种药就是养生的,太监们都吃。”
“什么?”太监们都吃?
沈长戈在锦衣卫当过小官,先皇暴虐,来不来就灭全族。株连之人都是达官显贵,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一死一串。
他跟着兄弟们去抄过家审过案,什么花里胡哨的玩意儿都见过。尤其那些身残心也残的老太监,整日炼丹服药追求长生不老,还有希望那处再长出来的,糟践女人……
沈长戈的火气见风就着,一把薅过未轻煦的衣领子,绷着全身的肌肉,厉声咆哮:“你他娘的都干过什么?给我老实点,好好扮演你的温柔郎君。你若是敢耍花招儿,恶心了岁晚,我不会让你得好死的。”
“哎呀……”
未轻煦侧了侧头,躲开沈长戈的唾沫星子,一脸嫌弃,小声提醒道:“你要挨骂喽!”
“沈长戈!”
一声娇喝传来,沈长戈后背一僵,松了手。未轻煦身形一歪,捂着胸口,弱弱地扶住了墙。
“怎么样?伤到了哪里?”
吴岁晚跑过来,搀着未轻煦的胳膊,捧着他的脸,紧张的不得了。
沈长戈在一旁,面色青黑,不发一言,静待未公公的表演。
“岁晚,别担心,我没受伤。”
未轻煦拉过吴岁晚的手,柔声细语:“沈将军就是脾气冲了点,人还是不错的。我们俩话赶话,没什么要紧的……”
如沈长戈所料,未公公越宽和,吴岁晚越生气,又指着他的鼻子一通臭骂。
“沈长戈,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分寸。轻煦给你治腿,还能治出仇来吗?看来,前些日子我夸你长进的话,竟是说早了……”
沈长戈没有反驳,盯着未轻煦的笑脸生闷气。他总不能跟岁晚说太监的那些破事儿,况且他被未小人阴了不止这一把,挨骂都习惯了。
人心要宽敞,啥事儿都装得下。
岁晚骂他打他,看得着他,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