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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院使啊!”

皇帝陛下的脸色冷了下来,韩家在锦衣卫护着皇城安危,未家在太医院管着天子康泰。他们若有异心,皇座上的人随时可以驾崩。

抄了未家?

念头在皇帝陛下脑中微微一闪,就听御书房外呼喊:“历城大捷,历城大捷……”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皇帝陛下也是忽悲忽喜。

魏王敢在此时集兵造反,就是因着齐王带着靖朝大半兵马在历城抵抗西疆。他想趁着京城防守薄弱,弑父夺位。

如今历城大捷,若是圣旨下达,齐王十日之内便能班师回朝,荣城兵变已不足为惧。

“哈哈哈……”

皇帝陛下心头的大石顷刻间粉碎,扬声吩咐道:“福海,从朕的私库支出五千两白银,给御林军和锦衣卫论功行赏!”

“是!”

“谢陛下隆恩!”

肖北海和宋定波连忙跪地叩首谢恩。

“好了,都退下吧,朕也乏了……”

皇帝陛下起身,福海公公连忙上前服侍,今晚就歇在御书房后的寝室。

“告诉吏部尚书,让他回家去吧,朕知道他忠心!”

“是……”

福海公公伺候陛下宽衣,心里七上八下,因他自来与太医院未院使交好。以皇帝的脾性,不会轻易饶了未家。

福海公公仔细观察陛下的神情,认真听他的话音。若是能够知晓几分圣意,一定偷偷给未院使报信,让他好做打算。

“未院使若是能像吏部尚书一样聪明,朕就饶了他们。谁让他运气好呢?朕刚刚想抄了他的家,便传来历城大捷的喜讯。朕决定这个月都不杀生……”

皇帝陛下六十有三,大怒大喜大半宿,早已精疲力竭,脑袋挨着枕头,嘟嘟囔囔,一会儿便睡熟了过去。

福海公公悄悄退出房门,走下台阶,吩咐小太监听着皇上的动静,精心些。而后便疾步出了院门,招来自己的干儿子小凳子,让他快速出宫,给未院使传话。

“一定要向未院使说明,吏部尚书对宁安侯嫡长女的处置方法,不然会大祸临头!”

小凳子不敢耽搁,丑时二刻便敲开了未府的小角门。

韩府与未府就隔了一条街,抄家灭门的动静,方圆二里地的人都听得见,也只有韩婵被未轻煦保护得太好,依然睡得香甜。

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寒凉,钻透了衣裳。

封屏儿守在韩婵的房门外,眼巴巴望着韩府的方向,无声地哭,也无声地笑。

哭,她终于在如猪似狗般的岁月里熬出了头,却没能手刃仇人,不够解恨。

笑,韩婵再也没了倚仗,余下的日子,她是怎么疼的,也要让韩婵怎么疼。

未家父子知道韩家完了,但从来没想到一个时辰后,会祸临己身。

“不不……不可以的,婵儿没有做错任何事,谁都不可以动她!”

听完小凳子的叙述,吏部尚书抬着儿媳妇的尸体在宫门前请罪,圣上才饶了他们全家的性命,未轻煦立刻惊慌大喊。

未院使和卢氏沉默下来,也没了主意。一辈子都在研究医术,救死扶伤,从来不知如何害人。

韩婵进门后,有诸多不是,老两口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若现在为了自保,害了儿媳的性命,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但是,不领圣意,留下韩婵的性命,天亮之后,整个未家也就没了。

“轻煦,圣上是个什么品性,你又不是不知,既多疑又记仇……”

“我不管,我只要婵儿活着,我要她好好活着,谁都不能害她,生死我都要和她在一起……”

卢氏的话还没说完,未轻煦便急忙转身,他要带着婵儿逃走,逃到天涯海角,他要与妻子同生共死。

“夫君,你瞧,这般有情有义的男人,是咱们的儿子……”

卢氏笑着流泪,未院使捉住妻子的手,慢慢摩挲,即使无言,却情意深重。

可怜天下父母心!

未家夫妇只得了未轻煦一个儿子,只盼着他好。哪怕在生死存亡之际,宝贝儿子完全把父母忘在了脑后,他们也无怨言。

未轻煦为了那不值钱的男女情爱抛弃了所有,也终将被无情抛弃。

他受尽折磨的短暂余生,夜夜梦魇。

若是重来一次,他一定要亲手执刀,毫不犹豫地了结韩婵的性命。

京城有宵禁,要到卯时初才开城门。

未轻煦生性纯良,从小到大学的都是治病救人,接触到的都是豪门贵胄,突然天降横祸,砸晕了他。

曾经的温润公子,如丧家之犬一般,领着韩婵四处逃命。

跑到哪里,跑出多远,以后怎么活?未府和他的父母又是什么下场?未轻煦全然不顾。一个年轻的男人,一颗赤诚剔透的心灵装满了韩婵,又怎能分出心力来顾及父母,怎能有本事躲开锦衣卫的追捕?

皇宫的清晨,因着昨夜几个朝廷重臣抄家灭族,宫墙缝隙里的阳光都透着一片冷冰冰。

“朕从前就说过,未院使家的公子生得好,医术也得未院使真传,甚是高超,是个难得的俊才。可惜皇家没有适龄的公主,若不然,朕定是要招为驸马的。”

被绳索五花大绑的未轻煦匍匐在地,不敢出声。他想,今日定是难逃一死,但愿能和妻子死在一处,但愿父母平安。

从子夜到黎明,从拼命逃跑到求生无望,未轻煦终于想起来,他不仅为人丈夫,还为人子女。

福海公公围着长长的案几,小碎步紧着忙碌,忙着给陛下布菜,忙得额头上浸出了冷汗。

皇帝陛下心情舒畅,早起听说未轻煦带着韩家女儿跑出了京城,还呵呵笑了几声,说了一句有意思。

福海公公记得,昨晚临睡前,陛下说过,一个月之内不杀生,想来未府诸人的性命无碍。因为他了解圣上的为人,残暴是真的残暴,但说过的话也真的是金口玉言,从不落空。

只是,圣上不杀人,不代表他不折磨人。常在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知道,圣上若是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头,你真的要谢恩。因为更多的时候,当今皇帝陛下更喜欢让他看不顺眼的人生不如死。

辰时一刻,皇帝陛下准时准点用完了早膳。

未轻煦连夜出逃,精神紧张又冷又饿,身上的绳索捆绑太紧,勒缚得手脚麻木,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瑟瑟发抖。

“哎呦,真是可惜了!”

皇帝陛下慢悠悠踱步过来,脸上挂着一个花甲老人应该有的慈和笑容,一副长辈关怀的口吻说道:“未公子的才貌皆是上乘,就算不能与皇家公主相配,也该娶个高门贵女,何苦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自毁前程?”

未轻煦一半脸颊贴着青石地面,无力抬头,眼睛只能盯着皇帝陛下的靴子。他心间迷茫,颤抖了几下嘴唇,却不知如何回话。可能一不小心,一个字眼说错,就会惹怒这个暴君,只能选择沉默。

“唉……”

皇帝陛下的语气里,有无尽的惋惜:“未院使医术高明,在朕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不能因为他与叛臣结了亲家,就难为于他的儿子……”

未轻煦还年轻,也还太单纯,听闻老皇帝所言,连忙恭敬回道:“谢陛下开恩,臣自知有罪,但此事与臣的父母无关。微臣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求陛下放过臣的家人……”

“哦?”

皇帝陛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是未家的独子?”

“是……”

皇帝陛下的好奇心很重:“朕听闻你与韩家女儿感情深厚,可是真的?”

“微臣与发妻是青梅竹马,相约白头……”

皇帝陛下哦了一声,似是有所领悟,拉长语调,戏谑道:“那你们也曾相约不离不弃,同甘共苦啊?”

“是……”

“你与韩家女儿可有子嗣?”

“没有……”

“韩家女儿有罪在身,你可愿意写一封休书?”

“不……臣妻年龄尚幼,不谙世事,她有任何罪过,微臣是她的夫君,都愿意担下来……”

皇帝陛下呵呵笑得更大声:“哎呀,都说这世上痴情女子多,朕今日也是开了眼界,见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贵公子对待罪臣之女也情比金坚,甚是感动啊!”

未轻煦心中升起不安,总觉得老皇帝的周身散发着阴森诡异的气息。

一丈外垂首静候的福海公公,已经不只是额头冒汗,整个后背都湿淋淋。

皇帝陛下背着手,围着未轻煦转了一圈,朗声夸赞道:“好好好,俗话说,百年同舟,千年共枕,都是人间绝美之事。朕猜想,韩家小姐是修行了万年才能嫁你为妇!”

清晨的阳光裹挟着初春的寒凉,只能将空旷的宫殿照亮,却驱散不了皇帝陛下声音里的冷冽。

“既然未公子情深意重,朕便网开一面,饶了你全家的性命。你这百年一遇的情种受过宫刑,就回府与韩家女儿团圆吧!”

宫刑?福海公公猛然抬头,见皇帝陛下面带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求情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儿,终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未轻煦愣了一瞬,身体在青石地面上微微蠕动,喃喃求道:“陛下,请赐微臣一死……”

“呵呵!”

老皇帝笑得慈爱,语气里都是玩味:“别呀,朕可做不出来棒打鸳鸯的狠事,更不能让你们夫妻生死相隔。养好身子后,就跟着福海身边做事,以后都不用传伶人演什么才子佳人的大戏。朕天天看着你就高兴,你和韩家女儿比戏文还精彩呢!”

“不不……陛下,请赐微臣一死,臣宁愿死,让臣去死吧!”

未轻煦挣扎着,哀求着,怒喊着,都无济于事。

他只记得,被铠甲兵士扛往净身房的一路上,到处光秃秃、灰蒙蒙。他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反复拍打,了无生气,只有一缕微光映在了他无望的眼底。

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惜他没有生就一双逃出生天的翅膀。

太阳的光芒普照万物,却像他的名字一样,只有一点点暖意。

未轻煦那时便想到,等这一点点暖也散去时,便是他的死期。

冬与春交替,寒意未退,阳光微暖,万物藏在薄冰冻土下努力发芽。

那一年春天,未轻煦二十二岁,属于他的幸福,被留在了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