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元瑶循例前往明园,与杨湜绾上各间铺子巡察香水和内衣生意的情况。诚然,近些时日则多在打听林尽染的音讯。
虽说这林御史近日境况不佳,可各府官眷俱是了然,年终时,林府的这些买卖会与皇室分成,准确的说是与陛下。即便谣言还未能证实,可谁会冒险去做这出头鸟。故此,从未有人敢上门寻衅滋事。
依李时安所想,林府名下产业中,仅香水和内衣买卖无人敢觊觎,当下若揽月楼的贵人欲借机发难,应会直指藏书阁。
不过,此时的藏书阁皆由府兵接管,除守卫大将军府、林府,以及平素看护在明园,随时可抽调的二十名府兵外,藏书阁固定有百名兵士负责安防。纵使有人蓄意在此制造混乱,然并不容易。
杨湜绾深知元瑶近日为林尽染之事茶饭不思,挽着她的手臂,柔声道,“元瑶莫要忧心,若林御史真有个万一,香水铺子安能无恙?陛下不过是小惩大诫,兴许过几日就能放他回府。”
元瑶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闻:
‘御史台近日可好生闹热,今日还有学子围堵?’
‘可莫要再提,我家夫君平素本就事务缠身,眼下又得查证林御史贪墨一案,如今早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似是听闻林尽染的消息,元瑶拂下杨湜绾的素手,快步上前,拽着那正在说道的女眷,问询道,“是哪位御史?”
那女眷垂首看了元瑶的柔夷,眉头一蹙,心中暗道,这女子好生奇怪!又见元瑶身后的杨湜绾,赶忙招呼道,“杨夫人,你可认识这位姑娘?”
这也怪不得她,寻常的雅集皆是杨湜绾出面,偶然会邀上李时安。而元瑶虽往返于各间铺子,却极少与人交道。
杨湜绾欠身一礼,讪然赔笑,“许夫人,萧夫人,望乞见谅。这位是元瑶姑娘。”
许夫人一副恍然的模样,又是上下打量一番,勉强一笑,“原来是林御史的那位‘二夫人’。若论起礼数,还属林夫人与杨夫人周全些。”
说罢,抓起元瑶的手腕将其放下,又拈着丝绢细细擦拭方才碰触她的手,看似颇为嫌弃的模样。
眼前这位也仅是传闻中的二夫人,当下还尚未入得林府家门;姑且就当她已过了门,说破天也不过是一房小妾,何况又是青楼出身的女子,许夫人哪能予她好脸色。
杨湜绾敛去笑意,控制着胸中的怒意,正欲开口,却被元瑶拦下。
“许夫人,是妾身失礼。”元瑶说罢,做足礼数,笑盈盈地问道,“方才说起林御史贪墨,不知是哪位林御史?”
“到底是青楼出身,果真颜厚。”许夫人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道,“平素御史台事务繁重,同样是侍御史,诸般冗杂公务皆由御史大夫与我家夫君一同操办,林御史倒是寻得清闲,殊不知究竟是司职治书侍御史,还是御史大夫。”
许夫人的语音中充斥着怨愤。韦俨先前因贪墨一事,于大理寺自裁,而御史台设两名治书侍御史,若按年岁资历,擢升沈灏为御史大夫倒也无可厚非。可城中盛传,沈灏致仕后,兴许是由林尽染接任御史大夫。届时,自家夫君辛劳半生,岂非与沈灏一般下场。难不成也要拼一回林尽染贪墨伏诛吗?
当下李时安禁足府中,林御史盛传身陷囹圄,自身难保,昨日又有突厥王子状告他行贪墨之举。兴许当面不敢开罪林尽染夫妇,可元瑶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小妾,许夫人如何不敢趁此良机落井下石一番。
听她的意思,倒是林尽染又多了一条贪墨的罪名,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瑶蓦然想起李时安后面的叮嘱,这些时日,林府必然处在风口浪尖上,有心之人故意添些罪名倒也不足为奇。
元瑶抿嘴一笑,“妾身虽暂住林府,外界盛传是林御史的‘二夫人’,但于朝堂之事,妾身终归比不得许夫人这般关切。许御史既同为侍御史,同样执掌纠察弹劾之责,莫不是与染之有私交,否则怎还未状告其渎职之罪?”
方才许夫人与她同行女伴的对话自然是听去一二,言辞中似是有些许抱怨的意味,可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杨湜绾听罢元瑶所言,神色一怔,暗暗忖道,这许夫人可真是自讨苦吃,偏生惹上元瑶这张利嘴,长安城百万之众,非要去嚼林御史的舌根···
许夫人的脸面险些挂不住,元瑶所言既是说她这妇道人家妄议官员任职,又将其夫君与林尽染扯上私交。当下,这位林御史可是块烫手山芋,众人皆避之不及,如何还能贴上去,与他难分纠葛。
杨湜绾本该站出来说几句好话,调和一番,未免两家徒添是非,可既然许夫人有意开罪林御史与元瑶,临了也不愿去做这和事老,本就是许夫人该给个交代,又何必替她解围,何况如今又不缺许御史一家的生意。
旁侧陪同的萧夫人眼见这个仗势,又觑了觑许夫人微沉的面色,心头止不住的忐忑,忙堆出笑来说道,“杨夫人与元瑶姑娘还勿介怀,许夫人不过是担忧许御史的身子骨,一时口不择言。”
“原来是口不择言。”元瑶微微点了点螓首,忍不住逗弄道,“萧夫人面色和善,这番说辞,妾身自然相信。不过,时安现下虽禁足府中,与染之相关的音讯可是半分都未曾落下,只是不知方才许夫人所言若入得她耳,她又该如何想。”
李时安为夫擅闯翰林院,当众开罪韦、崔两位供奉,甚至请深居府中的太夫人出山求情等诸事早已传遍长安,当下虽禁足府中,可仍有府兵、杨湜绾、元瑶等人替她打探林尽染的消息。这青楼女子与她争吵之事定然会落入她耳,许夫人暗暗腹诽,心中难免有些后怕。
眼见她四人在此攀谈,铺内各府官眷的目光也缓缓注视到她们身上。
许夫人自知再如此纠缠下去,只会闹得人尽皆知。林尽染虽疑似贪墨,可终究未能定罪。
这青楼女子果真生的牙尖嘴利!
“萧夫人,东市新开一家布行,不若去瞧瞧。的确是许久未做几身新衣了。”
许夫人不曾理会元瑶略有‘威胁’的言辞,连太夫人都未能求得陛下恩典,上柱国之女又禁足府中,林尽染这贪墨之罪却也不比寻常。待尘埃落定,再将林尽染与这小贱人狠狠踩在脚下。
这般想来,令许夫人的心绪稍稍舒适几分,未有多言,便拽着萧夫人离开。
‘真是晦气,出门竟是没看黄历!’
‘轻声些,许夫人也不怕被她听去。’
‘呵,一青楼女子还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有她在,林···衰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许夫人自踏出香水铺子后,一路骂骂咧咧地离去。
杨湜绾微蹙秀眉,一双凤眼充斥着怒火,这等长舌妇,也就只敢在背后说三道四。眼下又担忧元瑶的情绪,遂宽声道,“元瑶莫要放在心上,林······”
元瑶展颜一笑,“世上若还有一人的言辞能影响我的心绪,唯有染之。”
杨湜绾面色凝肃,深深看了她许久,似是确如她所言,不禁长吁一口气。
“绾儿,同我走一遭御史台。”
“御史台?去御史台作甚?”
元瑶噗哒噗哒地眨巴着杏眼,笑言道,“方才萧夫人说,有学子围堵御史台,我自然是要去看看热闹。”
杨湜绾不禁莞尔,“你怕不是去看热闹的。可是担心御史台的那几位会如何当众编排林御史。”
元瑶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眼底透露着一丝忧虑,“许夫人既敢如此口无遮拦,强加在染之这贪墨之罪,怕是异乎寻常。”
御史台位于永兴坊,与大将军府所在的崇仁坊毗邻,本该是挨着皇城,又是极为庄严肃穆之处,不该像眼下这般嘈杂。
大门前聚拢着熙熙攘攘的学子,若是放在寻常,用‘济济一堂’一词来形容,怎的都不为过。可当下,如此多的学子,几是令御史大夫沈灏头疼欲裂。
“许昇,那些翰林学子还未退去吗?”
难为沈灏这般年岁,只得躲在院内不敢出门。可若想阖眼小憩,这震天的声响又吵得他不能入睡,脸上的褶皱又平添数条。
“回沈御史,杜府尹已派遣衙役前来帮手,可···”许昇一副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可学子中有韦太师的孙子,无人敢动。”
所谓法不责众,京都府衙也不敢倒行逆施,将翰林学子悉数抓捕,偏生昨日吏部铨选大考完,今日竟相约一齐至御史台喧闹。
“本御史头疼的厉害。”沈灏抚着额角,几是使劲挤出额上的细汗,又用腕骨敲了敲额头,痛苦万分道,“许昇,林···林御史的案子,且由你去敷衍几句,只要能令他们散了。”
许昇瞪大双目,急声道,“沈御史······”
可还未等他话音落地,沈灏已然打断道,“哎呀···快,快去替本御史,寻···寻来医师···”
许昇阴沉着脸,只得拱手告退。心中不禁暗骂,这个老匹夫,惯会将我往前推,若是疾病缠身,大可告老,偏生占着御史大夫之位。
沈灏抬眸一瞥,透过指缝见许昇已然离去,顿时长舒一口气,捏着袖袍拭去额上的细汗,眼眸中透露着一丝狡黠,不禁喃喃自语道,“若要熬到三品荣休恐怕真是不易。”
御史台外聚集的皆是什么人物?那俱是未来楚国的柱石。为何铨选大考前未有替林尽染声援,而在事后不约而至?
沈灏暗忖,许是上柱国之女先前擅闯翰林院时说的那番话,令这群学子群情激昂,毕竟读书人要的还是脸面和名声,说到底他们终究是科考的受益者。如今连韦太师的孙儿也在这群学子当中,这番阵势,若未有翰林院的两位供奉点头,沈灏是万万不信。
这浩浩荡荡的声势说来有趣,倒还真不一定是翰林学子发起。毕竟翰林院的学子还未过百人,可御史台外大略望上一眼,早已逾三百之数。
“向兄,崔供奉当真允可?”裴乾俯身在向成林耳边低声问询。
“裴兄,先生已拦下许多。否则如今这般阵仗,与谋反何异?”
毕竟科考于天下学子而言的确是福音,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在聚贤馆内提议,于御史台前替林尽染求个公道,祈求陛下宽恕。当即一呼百应,若非崔先生见馆内喧嚷,适时拦下学子,早几日前就已将御史台围得水泄不通。
“吏部铨选在即,不将心思放在铨考上,你们这一年的心血皆是白费。”崔秉志语音一顿,迟疑半晌后又道,“大考前,莫让老朽再来提醒你们。”
这不就是在说,大考后,崔先生也不再反对吗?结合当下,韦太师竟放任自己的孙儿也一同至此,此举无疑是令学子更为振奋。
杨湜绾与元瑶站在人群外,几番听下来倒并未有林尽染贪墨的音讯。可回忆起许御史的夫人,似是听她仅说起过一次,但随后的攀谈中都是围绕着林尽染渎职的说辞。
难不成是听岔了?可许夫人并未矢口否认元瑶所问贪墨的林御史是林尽染。
“诸位,纵使围在御史台也毫无意义,且都散了吧。”
可许昇的嗓音哪能压得住这三百学子,霎时就被湮没在人海中。
“林御史既是各位御史同僚,为何不帮衬几句?”
“即便林御史殿前失仪,这些时日下来,或打或杀也该有个决断,何故拖沓?”
“林御史圣眷正浓,若是定殿前失仪之罪,敢问是如何失仪?当下皆是道听途说,御史台既有纠察百官之责,难道就未曾查明原委?”
······
这七嘴八舌的,许昇几是听得汗流浃背,诸如你的问题该去问陛下,你这问题也不归御史台管呐,你这问题···还是杀了我吧。
许昇这刚抬手点了一名学子,欲要回应,就被其他学子打断,几番折腾下来,倒是一个都未有回答,气愤之下,怒喝道,“昨日,突厥王子检举林御史受贿五百金,疑似通敌叛国。尔等与其在这浪费口舌,不若去林府,让林夫人将府内管家交出来,以证清白。”
这殿前失仪之罪还未能撇清,当下又有受贿的罪名,且有通敌之嫌,无怪那许夫人不肯多言,这桩案子若还未能查实,如何敢公之于众,念及此处,元瑶不禁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