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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婉君“啊”一声,上一刻正柔情蜜意,无限眷恋,期期盼盼。下刹那便回归现实,冰冷彻骨。遭七娘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绫罗绸缎,大红霓裳,全披挂上阵。七娘虽已是鬼魂,手巧却不弱于生前。她不解绳索,却巧妙将霓裳羽衣穿上其身,再披上配饰、绸缎等物件,将阴索缠身之处,全然遮掩实实。如此一来,贺婉君霓裳下,虽狼狈不堪,正遭那“不管不顾春来春去半死半活销魂法”捆着,外表上却自瞧不出。换上霓裳,七娘啧啧称道:“美,好美的人儿,老天爷真不公平,怎弄出你个美人儿来。周山公子好福气,有一好爹爹也罢。还将要有了个美娘子。”尤觉不够,便取来胭脂水粉,点缀添香。贺婉君容貌本无需粉黛衬托,天生素颜,便已无挑剔。胡乱施加粉黛,反不如素颜自然灵动。但七娘心灵手巧,她略施粉黛,更衬得贺婉君宛若神人。

七娘好生端详她面容,做到分毫不差,打自心底满意,这才收了胭脂。只见那美人凤冠霞帔,端庄娴美,美艳不可方物。

贺婉君见那铜镜倒映自身面容,柳眉婀娜,青丝盘转,凤钗精致,亦是觉得甚美,一时心喜。想道:“此人妆造手艺极佳,我自己弄妆,决计比不上她。我本已是面容甚美,经此一番摆弄,便更美了。”旋即一阵苦闷:“可怜这等美人,最后却是给鬼瞧见。我生得这般貌美,却又有甚么意义?”眼眶一红,又想落下泪来。

她自被押入公孙府邸已有数十余日,早被制得服帖。每有微小动作,必引欲意堆叠。便似朝篝火中,投入一根烧不尽的干柴。

干柴愈多,自然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偏无处疏导火气,憋在胸中。她心中是又怕又喜,“怕”是心中理智尚存,“喜”却属身体本能。她如再动,火烧得更旺后,不敢预想自己会变做怎番模样。倘若当众出丑,纵只是被众鬼瞧见,贺婉君也决计挥剑自刎不可。

她若生性放荡,那也罢了,只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生享受起来。偏好极名声,如此境遇,自然无时无刻不饱受摧残。这情形,虽已换上大红霓裳,却直挺挺坐着,呼吸都甚是细微。心中恼然万分:“这七娘如此捆我,当真折辱尽我颜面。叫我舒服也难受。若真这般被嫁过去,我决计是不活啦!”

七娘为贺婉君盖好红盖头,扶着她下了椅子,走向门外。她婚袍宽厚,双手虽被捆在背后,却自看不出。贺婉君莲步轻移,走得甚慢,更双腿无力,左右不稳。需七娘时时搀扶。如若松手,准立时便摔倒在地,再起不能。

贺婉君呼气多入气少,心道:“这番走路,还要走些多长时间。若再走一时半刻,岂不要我命呼。”看不清前路。但听得声音,四下十分安静。

其时公孙府邸大婚之日。四下张罗喜庆,红烛火,红灯笼随处可见。公孙周山住在四十九里外。按旧时传统,该由公孙周山身披新郎官服,胯骑良俊白马,胸别大红喜花,意气风发前来迎娶娘子。娘子则梳洗打扮,穿戴整齐,由新郎搀扶入轿,去往公孙周山府邸。途中阴鬼跟从,放鞭炮,敲铜锣,舞狮子,甚是喜庆。遇人便洒喜糖,道贺言。那众多鬼客跟在队伍后方,贺喜连连,一路上好不热闹。

只七娘深知贺婉君状态,她同是女子,实也存有忧虑,怕贺婉君当众出了丑态。贺婉君生得这番貌美,丑态也变为美态,绝无怪罪可能。七娘却定遭迁怒,归罪她损了公孙家颜面。是以早早驱散众鬼,待新娘子入轿,才会重新唤出。

贺婉君走了许久,恼了:“怎还未到?”七娘一喜,心中想道:“嘿嘿,你我同是女子,现下怎生感受,我再清楚不过。只怕是‘情深意重’,呼之欲出,急不可耐了。你这女娃,运气忒好。我借机多折辱你一番才是。”妒意心起,说道:“快啦,快啦,夫人莫急。新郎还在路上呢。”

贺婉君心想:“那新郎在何处,与我有甚干系。我只盼不必再走,若…若真出意外,嫁为鬼妇也罢,还需被人喊我一声‘荡妇’,那可真死不瞑目。我又非真不食烟火,再走下去,我…我真不知该怎生是好。”愈走脚步愈绵浮,已是半倚七娘。心中实已求饶,只开不出口。

贺婉君头披盖头,看不清前路,但觉兜兜转转,似在兜圈。猜知七娘有意戏弄她,她却又有什么办法?如此走了近一个时辰。贺婉君怒问:“我管你谁做新郎官,我走好久了,怎还未到?”只声音绵绵,虽怒意蓄满胸腔,但掺了几丝呼之欲出的情意,便变了味道。

七娘道:“你同意嫁了?”贺婉君心道:“好啊,故意带我绕弯,等得便是我这句话罢!我…我焉能让你如意!”说道:“我已有夫君!你折辱我也好,打杀我也罢。我都不同意嫁。哼,只我现下落你手中,说甚么也是无用,你又何必再问!”

七娘心想:“此女之贞烈,虽是强弩之末,却并未真正屈服。若到了厅堂,忽大声大喝。不但扰了气氛,坏了规矩。”便取一棉布团,洒上些许香粉,堵住贺婉君口舌。

贺婉君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抽泣不已,流下两行泪来。自己遭人这般欺负,却半点反制之法也无。又过半个钟头,忽听远处铜锣声响,一人朗声道:“接新娘喽!”

七娘扬声回道:“新娘来喽。只新娘面羞,不肯见人,且将轿驶来!”话音刚落,院门外四位车辇鬼郎,扛轿而来。七娘扶着贺婉君入轿,拍拍肩头,附耳低声嘱托:“你消停些,否则我有法子制你!”说罢,狠狠在其右臂一掐。

贺婉君吃疼,“呜呜”两声后,已有略微抽泣声传出,心想:“想不到我贺婉君,最后竟是嫁给一头阴鬼作妇。从此与世隔绝,紫霞宗众人,定再寻不到我…我…我命好苦。”

忽觉轿子一抖,已被抬起,平稳出了府邸。贺婉君情知婚事已近完成,再难由自己意愿扭转,强忍泪水,只鼻音略微抽泣。刚出府邸,便听七娘调笑言道:“新郎官,路上你可不许偷看。”那新郎回道:“哈哈,自然。我听父亲说,这新娘好生貌美。我虽心急,却自不敢惊扰佳人。新娘子,你也莫怕,我定会好生待你。”

七娘道:“新娘有你这般郎君,实是大大福气。不过得按礼法来,得拜过堂才算。”公孙周山道:“自然,自然,父亲已在府中久候。快快启程罢!”

七娘骑上一匹俊马,跟随队伍行去。贺婉君心想:“这家人蛮不讲理,蛮横无理,蛮横霸道,专欺辱我这弱质女子,还守甚么礼法。假惺惺作态,叫人恶心。”

原来,贺婉君乃半路劫下,并无“娘家”,公孙烈酒为求婚事尽善尽美,不留遗憾,将此座府邸送做贺婉君。此处便为她的娘家。公孙烈酒前日夜里,便已搬至公孙周山府邸入住。只待公孙周山迎娶新娘,赶回府邸,拜堂成亲,再宴请四方。如此一来,此事便是成了。

忽听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热闹闹。贺婉君独坐轿中,只觉凄凄然然,生无指望。心想:“都怪那混贼,好端端的,怎生去骂雷。现下好了,自个死了干净,还害得我委身他人,这是甚么道理。”

又想:“你若来救我,我便不怪你了。你死后也化厉鬼,我遭人强娶,你要知道,便快快来救我罢!”虽是热闹,那群鬼欢腾,与她这活人却无干系。只觉阴气森森,好不舒服。

忽过一山头。轿子轻轻一震,贺婉君一声轻咛,恼怒想道:“轿子都抬不好,气煞我也。”岂知又走几步,轿子便又一震。贺婉君心想:“莫非那七娘有意戏我?”脚尖踢了踢轿沿,传出“咚咚”声音,意在抗议。

七娘心知肚明,咯咯一笑,道:“新娘子,你可小心喽。前儿是怪石山,山路难走,稍有颠簸也是正常!”贺婉君双目一黑。

公孙周山问:“七娘,怎么了?”七娘道:“新娘子等不及啦!”公孙周山喜道:“好极,好极,大伙走快些!”贺婉君心想,这慢走已是颠簸,若再走快些,岂不要拿她性命?脚尖又踢了踢轿沿。

七娘笑道:“再快些!”车辇鬼走得更快,一时间左右颠簸不停。贺婉君心道:“慢些,慢些,这七娘真乃可恨之人。哎呦…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她布弄。好生屈辱。”几番颠簸,已将她颠得如泥瘫软,侧靠着轿子,连踢轿子的力气也无了。

七娘料想贺婉君定吃了苦头,也尝了爽头,想道:“嘿嘿,我同做女子,是苦是欢,难道骗得了我么?只消放开念头,这那是甚么碎石路,分明是销魂道。”,笑道:“慢一慢罢!且饮些水先!”因这迎亲长路,足足近五十里,尽是山道。需走过一日里久,故每行进一段,便停下歇息。

公孙周山更是急不可耐,心头突突直跳。待到午时,七娘拿了些清水,入了轿里,取下贺婉君口中香包,喂了她些清水。贺婉君借机道:“你好恶毒,有意戏我。”言语却软烂无力。七娘道:“我瞧你乐在其中,你又装甚么装。”贺婉君道:“我恨不得把你这干恶鬼,全荡清肃平。心中只有愤恨,哪来半点‘乐’了?”

七娘道:“女人心,海底针。小女娃娃,我走江湖时,你还未出生呢。你这样女子,一个两个,我可见得太多。娇生惯养,守礼尊法。静若处子。实则只需稍加开导,嘿嘿,方才知道自己本来面目。”七娘本想说“方才知道天性放荡”,但料想日后贺婉君是她夫人,说此话大不合适,便改为了“本来面目”。自她看来,这两句话同义。过了一会,七娘出了轿子,招呼队伍重新赶路。

公孙周山偷偷旁听,听见那美娘子声音妩媚婉转,无限诱人。言语中似有抗拒,他不忧反喜,想道:“好个性子烈的美娘子。”骑马行在队伍前头。竟不去看路,心中时时回荡那清脆妙音。

不知不觉中,魂已飘三里,唾沫直流,心想:“我单听声音,便知这娘子定然貌美绝伦,我公孙周山好大福气,好大福气!若不听那仙音也罢,此刻叫我听了,还怎生按耐得住?这山路非得走到天黑不可,我不如…”

色意上心。又行半个时辰,公孙周山忽将随从鬼众,遣散至别处。一人守着鬼轿。待众人走远,他实再按耐不住,便去掀了帘子。

贺婉君吓了一跳,但头披盖头。瞧不见来人,心想:“那七娘又来了么?是想瞧我出丑么?”但觉轿子一沉,脚步声音不似七娘。

忽眼前一亮。盖头已被公孙周山掀去。见那公孙周山,生得一副年轻面容,长得稍有几分俊秀,但神色猥琐,将几分俊色拉归平常。再见其面色苍白,毫无人气,阴气森森。外观便比寻常人差了。

贺婉君一愣之下,“呜呜”两声,大不解其意。公孙周山道:“好娘子,我说你怎生这般安静,原是七娘堵了你嘴!”便要靠来。贺婉君抬脚踢去,公孙周山哎呦一声,后退三四步,跌下轿来。

先前遣散的众鬼,立时便即围来。七娘将公孙周山扶起,已知事情经过。但公孙周山乃公子少主,怎能责骂,笑道:“公子,你忒不小心,怎跌到了呢。”

旋即走上轿子,重新披好红盖头,附耳骂道:“你个小娘皮,你…你怎下得去脚啊!唉,如此一来,你即便嫁过去,也有得苦受了。”贺婉君“呜”一声回应,似在冷哼,想道:“不踢便好过么?”

便在这时。忽听东南角一处山头,一阵嘈杂声响起。公孙周山忽大喊:“敌袭,敌袭,快快迎敌,快快迎敌!”

又听公孙周山怒骂:“哪方山鬼,敢在小爷大喜之日捣乱,杀了,通通杀了!”听哀嚎声不断响起,显然战事甚烈。

七娘惊呼一声,连忙下了轿帘,不愿受此波及。想着只等事情平息,再外出查探。本来迎亲队伍,战力极为不弱。有才能的鬼客不少,但因为公孙周山一番指点山河,乱了阵型,被人三五联手,五六联手,逐个击破。自然便不堪一击,很快便分了胜负。

七娘偷偷掀起一角车帘,正巧见一柄银枪,将公孙周山洞穿。七娘吓自不行,心想:“那一方鬼怪,有这等神威,哎呦!连新郎官都被杀了,我可怎办呦!”

紧接着,听脚步声响起,一人快步走来,一把将轿帘子扯开。一道清朗声响起,说道:“嘿嘿,久候他们多时,可算来了。那公子草包一个,我倒想瞧瞧,他娘子生得怎番模样。”瞥了眼七娘,大不理会,一手掀了红盖头。

那人眼睛大了,贺婉君也是奇了,齐道:“是你?”原来此人,正是消失许久的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