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鸣说得没错。夏琰就连离开半天赴这一趟筵也是匆匆,根本没太多时间对付黑竹的事,次日即回禁城去了,将一应会中琐事依旧交他照看。
他很是明白,即便夏琰不是为禁城中事所扰,也无心在这个当儿就将寻找“天狗”立作了第一要务。冬月转眼已至,他满心满脑的,大概都在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去青龙谷,认认真真,好声好语,好礼好彩的,先把单刺刺迎回身边来。
但就在这段光景里,临安城内、禁城里外,还是发生了那么三件事,哪怕夏琰一门心思只图念着刺刺,也不得不在心上放一放。
第一件事,是仪王成亲。
“程”这个姓已经很是遥远,但“承平”听在现今的帝王家耳里最是吉利,所以仪王连名带姓,此时叫作“赵承平”。
如此也好。至少被长辈唤那两个字“承平”的时候,他还能得到些昔日在青龙谷时的错觉。
姻亲从来就是摆平诸多关系的利器,皇室自更不例外。太子已娶了几室了,庆王久不在京城,恭王去年闹剧了一场,这三个都暂时不提再娶,是以仪王承平此次冬月里成亲,便“承”下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分量。
十月下旬的时候,亲弟弟单无意遇害之事便传到他耳中了。他也终知道,刺刺已经不在京城好一阵了。这之后,他又见过夏琰两次,但一次也未提及此事。他不问,夏琰也不说,只是——见面不自觉沉默了许多,哪怕并不是有意。
他并不是归咎于夏琰,只是,他竟心中空空不知该怎样想到无意和那些过往——想到,就在那次许家祠堂被迫离开,竟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他在府中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娶妃在即也不见半点喜色。大概是每个少年都终有那么一天会突然发现——那些以为可以依赖的人,其实自己都陷在自己的无力无奈之中,又怎么有余力来为他的人生负责?
他没有在意旁人怎么操办他的婚事。网听说这一次娶下的妃子就有两位,大概是两女背后的朝堂势力都得罪不得——一位比自己年长些是做侧妃,一位比自己年小些的是正妃,画像送来了,他甚至没兴趣看是长成怎样美丑方圆——他也不在乎了。
倒是成亲当晚,他径自走到朱雀与夏琰案旁,向二人敬酒。
佳眷已被送在洞房,他全没有急度的意思,也不顾旁人恭贺或起哄,只这般固执地要与二人多喝这一杯。
“平公子今日饮了几杯了?”夏琰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犹记得刺刺昔日说,程平因身体之故,每日不多不少,定要饮酒三杯。这事他一直放在心内——当日若不是这兄妹两个为此相携去谷外打酒,想来自己与刺刺也不能有小酒馆外的猝然初遇吧。
程平抬头看他,双目不知为何一瞬时红了红。好在随即退隐,笑道“想不到夏大人还记得。不过在下的身体——比往年好多了,如今也不必依靠饮酒的约束,只不过是——真想敬朱大人和夏大人,这才特意过来。”
程平一直习惯称呼他“君黎道长”,夏琰就回称“平公子”,都是旧日里的称呼,彬彬不嫌无礼也不嫌过分有礼,仍觉亲近。但称“夏大人”就过于疏远了。夏琰心里苦笑,也将称呼改口“多谢仪王殿下。”便将杯中酒向他饮尽。程平却还不饮,坐着不走。“我有一事,想求问朱大人。”
朱雀自将禁城事交夏琰代管这一阵,已经鲜少离府赴会,大概太子或恭王成亲他也未必会亲自赴宴,只是与程平毕竟算有些渊源,这才与夏琰同来。网闻言便道“何事?”
“我听闻,朱大人曾有过允诺予拓跋教主。”程平道,“说是……能安排我与青龙教亲友见上一面。这话——还当真么?”
朱雀眉心微皱。“谁告诉你的?”早前他的确曾答应过拓跋孤试着安排,不过青龙教其后未再提此要求,他也便乐得不管。
“夏大人当知晓的。”程平向夏琰一笑,“那时我爹——程左使他——托夏大人给我带了封家信,信中便提了此事。朱大人一诺千金,这一诺也过去数月了——即便是刺刺在京城时,也未安排我们兄妹相见,我原只道她成亲之日,总可见面,是以也未放在心上,但眼下看来,若是我不提,朱大人只怕是忘了吧?”
朱雀好是瞪了夏琰一眼。替程方愈带信一事,夏琰自是没与他详说。也只得道“是有此事。你若早说,倒该趁你大婚,请他们来看看,眼下却是错过了。”一顿,“你的意思待要如何,直说无妨。”
“成亲了,当然该回去看一看。”程平言简意赅。
朱雀不动声色,“话虽如此,我也说过,这事也非我能决定,你求我,倒不如去求皇上。”
程平笑了笑。“皇上早不禁我的足了,只有朱大人时时还对我心有提防——大人莫非时至今日,还担心我会跑了不成?”
不知是否太久未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在朱雀看来稍嫌陌生。只见他抬手指了指,“我在这王府也住了半年有余,今日成亲,两位妃子都在——我还跑哪里去?朱大人更晓得,我府上亲卫,皆是殿前司张大人亲率,我在哪,他们就在哪——我这点微末道行,莫说张大人了,随便来个谁,都能将我提着走——不过是思亲情切,想见见旧人,就算不是见活人,我去见见死人还不行么!”
夏琰稍稍抬了抬目。朱雀没说话,他便也没出声。这是程平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提到无意之死——哪怕他没有提无意的名字。
“知道朱大人和夏大人都忙。”程平面色又敛落,“我也不想给你们多添出乱来,若不是听说这些日子夏大人在张罗着去一趟青龙谷,还真不知怎么开口。正好,这趟就带上我吧——我绝不打扰夏大人的正事,只是听凭你的旅期,同去同回,如此,朱大人想必也不会担心我拖延不归了吧?”
朱雀拧眉未舒,程平已经仰头将杯中酒饮了下去。“就这么说定了。”他站起身来,又向夏琰深深一躬,“有劳了。”
当这般场合夏琰当然不敢怠慢,起身与他还礼。回过头来,才看朱雀面色。
于情于理,程平这点要求,他们二人没有办法拒绝。事实上自从他受封仪王、有了王府也有了府军以来,早前的禁足的确是不再提起了,只因禁城早就默认那些个张庭属下故而也是朱雀隶下的所谓府军,时时处处保护仪王实际上也正时时处处掌握着他行踪,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有私逃之念。撇开这些不谈,朱雀也当明白,程平本就是为保护青龙教才愿意来了这禁城,当然不会时隔一年又傻乎乎地将前功尽弃。
“你怎么想?”朱雀没有动,也没有看夏琰,只待他坐回案边,才沉沉开口。
“若果是师父曾答应过他的,”夏琰道,“我此番带他同去,让他见一趟家人,也算个了结。”
“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朱雀眉却深蹙,“他这样多久了?”
“怎样?”夏琰不解。
“与往日不一样。”朱雀只道。“言语生硬,不像我认得的平儿。”
“单无意的事……”夏琰低低道,“他不可能心中一无波澜。他又不是善伪装之人,在这禁城之中独自承受,想必真已是极苦,可这事与我也不能倾诉,怕只有见到他青龙谷的亲友,才能有个宣泄之处。”一顿,“师父不用担心,我路上定照拂他,如何去的,也如何回来。”
朱雀瞥了他一眼。
他的确担心程平。
但他最担心的,从来都不是程平。
第二件事,是东水盟主现身临安。
此事说起来也是个大消息,但夏琰身在禁城,外面的消息反而得得慢了,加上自从依依身体好转,沈凤鸣没了借口动不动送汤药进来,他直到此事发生后的第三天,才从宋然那里听说此事。
“就是那个……此前一直藏头露尾的东水盟主?在临安露面了?”他有点惊讶,确认般地反问了宋然一句。
宋然咳了几声,示意他不必这般激动。就算太学已经下课,学生们都走净了,也还是低下声为好。
夏琰压了些声音,一面收拾起自己的文书,一面要他细说。
说起来,若非为了这些文书,他还未必便有机会得知此事——准备要带去青龙谷的诸般文定,他自己看了好几遍,终还是有点惴惴,今日是特地到太学里寻了宋然,要他再替自己理看一遍。宋然当时就发起笑来。“不应该啊,君黎公子向来也是览群书,识礼数,通文墨的,至于这般?”他笑他。
“你是成过了亲的,你还是‘三试魁首’,不是强胜于我?”夏琰于此对他十足倚信,说得宋然反驳不得。他说话时心情看来极好,好似愈来愈近了要出发去青龙谷的日子便愈来愈按捺不住满面春风的模样,宋然原是不想谈起东水盟这些个不相干的消息添堵。但既是京城武林的大事,再加上东水盟多少与夏家庄有关——不提似乎也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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