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下起了雨，窗外照进来的天色有些灰暗。
养心殿内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外面的淅沥雨声。
在魏明正期盼的目光中，泱肆最终叹了口气。
“陛下，其实您不爱任何人，您不爱母后，也不爱我，您爱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是您自己。”
她又后退了一步，拒绝接收他想要汹涌表达的歉意和悔恨。
也许不是歉意，也不是悔恨。只是他内心的不安罢了。
对过去的不安，对内心深处的不安。
“您太自私了，您始终学不会如何真正地去爱一个人，所以，您注定无法得到母后的爱。”
魏明正的神色在这一刻如崩塌的山洪，淹没的，不只是他自己。
“可是阿肆……”
慌乱，急切，心痛，无措等等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已经很努力去学习了……”
年少时的他那么的不屑于这个高高在上的权位，可当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他还是很努力地去学习，为政多年，对于国事他从未有过松懈。
他最爱的人，阿音，他也很努力地去学习要怎么待她好，把最好的都给她，立后之日给了她最盛大的典礼，他们相伴的那七年，他没有一日不在想办法哄她开心，没有一日不在渴求能得到她的一丝情动。
哪怕她抛下他离开人世，举国哀丧整整一月，直到如今，他也不肯再立新后，皇后的位置，他一辈子都只为她保留。
泱肆看着他近乎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
“您所谓的努力，却掺了一半您的计谋，您的局里，多少人是无辜的……我的父母兄长，我的爱人，季家几百口人，梅妃娘娘，魏嘉煜，林家……我们都是您局里面的棋子，您在乎过吗？您真的在乎吗？”
魏明正仍是看着她的脸，轻声反问她。
“爱有错吗？阿肆，爱一定是伟大的吗，爱不容许人有私心吗？”
泱肆踏出养心殿前，魏明正又苦笑着，说了最后一句。
“可是父皇不是做局的人，阿肆，父皇也只是这局里的其中一人罢了。”
徐鸿光站在外面等泱肆。
他撑着伞上前来，拉起她。
“有没有事？”
泱肆摇摇头，笑了笑，“无事，舅舅。”
“皇帝那小子对你说了什么？”
去未央宫的路上，徐鸿光问她。
下雨路面很湿，白玉现在很大只，泱肆抱不动她，所以它趴在徐鸿光的肩头，他一手托着白玉的屁股，一手撑伞。
泱肆本不打算带着白玉来的。
但江衎辞去极寒之地了，白玉独自留在家中没人照管，她只好带着它一起回京上。
“他企图通过我，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而后进行自我安慰式的、无济于事的忏悔。”
这是泱肆最后对他的总结。
进未央宫之前，泱肆先去了一趟坤宁宫。
跪在徐音书的牌位前，她沉思了很久，竟一时不知开了口，又该说些什么。
母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是被自己日夜相伴的枕边人害死的。
“母后，这个结局也许不算圆满。”
“但是，也算不上太坏。”
“母后，我纠结了太多年，这一次，我想向前走了。”
她又去了寿康宫。
听闻太后仙逝后，小皇子仍然住在这里。
看到她，魏嘉煜往后缩了缩。
泱肆看着他，低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什么。”
魏嘉煜抬眸迅速瞄了她一眼。
“我只是不想和你一样，成为他的傀儡。”
泱肆顿了顿。
魏嘉煜其实比她想象的，心思要细。
“那太后呢？”
小小年纪，不过七岁，魏嘉煜却说出一句高深莫测的话。
“你希望她的死与你有关，便与你有关，你希望与你无关，便与你无关。”
泱肆沉默着站了会儿，转身离开。
“以后好好生活，你的皇兄不会操纵你。”
她回到了未央宫，梅妃的骨灰在这里，阿烈的无妄在这里。
她把它们小心翼翼收起来，装好。
泱肆躺在床上，一直无法睡去。
白玉也不肯安心睡。
去年的那一次变故在它心中大概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它始终趴在门边不闭眼。
听到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要立马站起来，做出防御的姿态。
“白玉。”
泱肆喊它，向它招手。
“过来。”
白玉冲到她榻边，等她撸了一把头顶的毛发，又迅速冲到门口守着。
泱肆轻笑出声，索性也不管它了。
躺在榻上神游的时候，泱肆在想江衎辞。
尽管出发前，他向自己再三承诺过，不会有任何事。
但泱肆还是怕他一个人危险。
不行，明天就要准备回雪村。
第二日，萧暮来了。
他没有进宫，泱肆在宫外见了他。
北伐的军队还在南方，泱肆不明白他此刻为何身处此处。
他应该在南边等着京城的消息，一旦局势不利就带着士兵进攻继续北上才是。
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惑，萧暮耸了耸肩。
“我听说你来了，不放心来看看。”
说着，他又弯腰凑近，“我跟你说过，我不是不敢造反，没骗你吧？”
泱肆梳着怀里白玉身上的毛，瞥他，“这种事有必要和我邀功？”
知道她没细想自己这句话里的其他含义，萧暮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个人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他怎么又不管你？”
“什么那个人，人家有名有姓。”
泱肆真想踹他，“实在不行，你说你丈夫也行。”
萧暮翻了个白眼，“每次都让你自己一个人面对危险，还你丈夫，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
“少放狗屁。”
泱肆还是没忍住，给了他一脚。
“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他做，不行吗？”
相比起来，泱肆觉得他孤身一人，才更危险些。
泱肆本来要走，但却收到了慕诺的来信。
光是看字，泱肆就能想象出他激动的语气。
【小殿下，我们三日后抵京，一定要等我。】
实际上没有三日，在第二天傍晚，慕诺就带着鬼市所有人回到了京城。
“小殿下，好久不见！”
泱肆还看见了季君绾。
看来慕诺说动了她，她与慕蔺，也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泱肆把她单独叫到了一边。
“季姑娘，很抱歉。”
这声抱歉，泱肆迟了两世。
上一世，季君绾离开公子府前，把那个装着前朝遗旨的盒子交给了慕蔺，由慕蔺转交给了自己。
但她只看到了上层的令牌，却没有去仔细研究过，便放在一旁，奔向了战场。
季君绾在上一世，就已经把决定权交给了自己。
她没能替她平反，某种程度上，辜负了她的期望。
这一世，季君绾以为如今的大北王朝政通人和，魏明正这个帝王做得合民意，而长公主一直在竭尽全力保护如今大北的和平盛世。
于是她选择了成全，选择了放弃。
泱肆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欠她一声抱歉。
是整个皇家，欠整个季家一声抱歉。
当然，不只是抱歉。
那么多条人命，无处归还，无可弥补。
和鬼市的众人一起吃了饭，算作是告别，泱肆在第二日离开前，去了皇陵。
先看了眼妃园寝的梅妃，又去母后的墓前看了看。
初秋，大北的风有些凉，落叶萧萧。
泱肆踏出皇陵时，望见了站在外面的江衎辞。
她惊喜，笑着，跑进他怀里。
“你怎么来了？”
他牵起她的手，“来接你回家。”
泱肆开心之余，又觉得很神奇：“你不是去极寒之地了吗，怎么那么快？”
看他没什么事，她也放下心来。
“说好要和你一起看母后，所以加快了速度。”
也就是，一直在赶路。
赶着去极寒之地，取了雪灵芝交给西凉公主，又赶着从雪村来到京城。
泱肆好高兴，拉着他在母后的墓前说话。
“我带上了梅妃的骨灰，我们还说好要一起送回她的家乡呢。”
“嗯。”
江衎辞轻声回她，“等冬天，我们一起南下过冬。”
“好像候鸟啊。”
泱肆说，“不停迁徙的候鸟。”
以前，她是他不停迁徙的南方。
但现在，他们互为彼此的南方。
坐上马车之前，泱肆喊他。
“莫辞，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想起来我忘了什么事情了。”
他们坐下来，白玉趴在二人脚边，江衎辞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
“我是不是忘了说爱你？”
“嗯，还有呢？”
“还有？”
泱肆冥思苦想：“我今年忘了要送你压胜钱？忘了要送你花？还是什么？”
江衎辞面色平静，“看来你忘的事情还挺多。”
这男人学坏了，竟然给她挖坑。
“好啦，我知道我忘记了什么。”
泱肆不逗他了，在雪村分别，她要南下来京城，他要北上去极寒之地时，泱肆就已经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
她的前世。
他们没有相爱的那十年。
他曾经梦见过她在夜郎死亡的场景，那么聪明的人，如此荒唐的事，也能做出几乎笃定的猜测。
“回家的路那么长，我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