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市,匿在瀛城南郊二里地外的饶庄。
李莲花三人,在妙手空空的带领下,往饶庄去。
路上,李莲花出言问。
“你卖了多少钱?”
他其实还挺好奇,自己的剑能卖出什么价格。
方多病和笛飞声,闻他此言,也饶有兴趣。
妙手空空伸出五根手指,“你们不妨猜一猜。”
李莲花心中,当即浮过一个数字。
“五十两?”
门主令牌那么厉害的东西,也就值个五十两。
少师如今,在别人眼里就是把仿剑,想必也不贵。
妙手空空直晃手,“那么好的仿剑,打着灯笼都难找。”
“怎么可能只值这个数。”
“我卖了个邪价,”他瞪着眼睛说,“有整整五百两。”
李莲花讶然地挑了下眉。
还挺值钱。
也不知当初少师辗转四十三手时,卖没卖到这个价格。
方多病和笛飞声则微微摇头,觉得这个价格低了。
就算是仿剑,同真品如出一辙的仿剑,最低也该有个一千两。
妙手空空说完,想起什么问。
“你们当初购这柄剑,花了多少?”
“五两。”李莲花随口说。
“这样好的东西却走宝。”妙手空空感叹。
“那卖家要么是不识货,要么是个冤大头。”
若都不是,只能说明,这白脸神医在敷衍他。
一两刻钟后,熙攘的街巷淡在身后。
他们出了南城门,往郊外去。
郊道荒芜,两侧都是疯长的野草林木。
李莲花走着走着,一些东西从脑海游过。
他目光,在妙手空空颧骨上的淤青落了一落。
试探着问,“你偷了这么多银子,为何花得这样快?”
刚堵人问话时,妙手空空就说,他一时片刻还不上,因为都花光了。
光是从他们这里偷的上千两银子,就已是巨款。
有些人,劳劳碌碌一辈子,都赚不上。
也不知是何原因,竟要如此多钱。
还债,还是怎样……
从前与妙手空空相交时,也听他说过自己的一些事。
比如因何偷盗,缘何当了少林俗家弟子等等。
可从未听说,他弱冠之年时,有什么需钱的难事。
妙手空空闻得此言,眼下黯起大片阴翳,长久没有说话。
李莲花有些尴尬,摸了下鼻子说。
“那个,我也就随口一问。”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
妙手空空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防线一时跨了点台。
“实不相瞒。”
他深深吐纳了口气。
“我有个结拜义妹,被卖进青楼里去了……”
进青楼后,鸨母给她取了个新名,叫曼霜。
曼霜原是越州人,因老家闹了瘟疫,爹娘都去了。
临了前,爹娘告诉她。
“早些年,你姑母一家,向咱家借过一笔钱,到瀛城做生意。”
“那钱如今,便不叫他们还了。”
“你年纪尚小,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且去寻了姑母他们,也好有个依靠。”
曼霜就东去了瀛城。
姑母一家接纳了她,但对她并不好。
明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境富裕,俨然能比肩大户人家。
却叫亲侄女,活得像个下人般。
府上的庭除洒扫,洗衣做饭,她都要包揽。
其实,对她来说,这些事并不算难。
她原本就家境一般,无个下人,平日里都要做的。
只是姑母发达了,样样学起了富贵人家,活要精细些罢了。
比如织锦缎这些名贵布料,断用不得搓衣板,得用手一下一下轻搓,不能使过劲了。
到了冬天,也不能用热水洗。
头一个冬天,她就是浸了热水。
结果,被姑母头头是道训了一顿,“我这衣裳上,绣的可是真丝。”
“碰了热是会紧缩的,到时候,还如何穿出去见人。”
“就你们家借的那点钱,十倍都是赔不起的。”
“别忘了,你如今住在我们家,可得仔细着点。”
“收一收你那乡下野性,免得我府上染了脏。”
她听了后,心中似有万千碎渣,酸胀得不像话。
可寄人篱下,到底是低眉顺眼道,“知道了,姑母。”
“以后不会了。”
从那以后的每个冬天,她洗衣裳用的,都是凉水。
哪怕手冻得红紫僵直,生得满是冻疮。
别的事,亦无一不谨小慎微。
饶是这样,姑母也总能挑出错处来。
什么这不好,那不好的。
有一回,还挨了几道鞭子。
甩在背上,皮开肉绽的,抹了盐和辣椒一般疼。
连着好几天,她都不能躺着睡。
那个时候,她伏在枕头上,泪水一层层,沁进枕心里去。
就想着,要离开姑母家,离开这个糟透的地方。
一个人虽孤单,可不必瞧人脸色,怎么都好。
而且在姑母家,何尝不是另一种孤单。
她提出来,姑母却同她算账。
“你吃我的用我的,又因习惯粗鄙,损了我府上这许多东西。”
“欠下的债,早已不是你们家当初借的,所能比拟的。”
“你要走可以,至少把钱还了。”
“还不了,就在府上做活抵账。”
“什么时候还完了,我就放你走。”
无奈,她只能继续留在姑母家。
熬着熬着,熬在无边寒凉的漆黑夜里。
直到两个人的出现,她的生活里,才汲取到一些温暖。
那是一个凄冷的冬夜,姑母家遭了窃。
失了好些金银钱票,两身冬衣,还丢了一整只烤乳猪。
全府上下,都在搜查窃贼。
她在后院堆杂物的角落,闻到了股肉香味。
循味过去,竟是两个年轻小贼。
十五六岁的样子,干干瘦瘦的,穿着薄薄的短褐,蓬头垢面的。
他们用冬衣,捂着烤乳猪。
乳猪的一只耳朵,正从布料里弹出来。
他们抬起头,用惊惶的眼神望着她。
“求你,别喊人好吗?”
她清楚偷盗是不对的,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答应了。
也许是出于对姑母一家的芥蒂,也许是出于对那般形容的人的怜悯。
她也说不清。
总之,她没有叫人,小声问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偷盗?”
那两人,正是妙手空空,还有他的二弟刘秀文。
说是二弟,其实并无血缘关系。
他们俩都是孤儿,因缘际会相依为命罢了。
本来呢,有一个破庙作为落脚处。
可惜,被另一帮势力更强的乞儿赶走了。
存的银钱和吃的,也一并被抢去。
他们落魄地行在街上,光脚踩过冰凉乌黑的雪地。
雪落在泥垢与臭水里,不黑也难。
就像他们生而洁净,往前走时,却不得不背负无尽烂泥的人生。
他们走着走着,肚子就不停地敲起小鼓来。
两人又冷又饿,还要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遂爬墙,溜进了曼霜的姑母家。
曼霜听罢,心头一阵酸涩。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馕饼,“你们先吃这个垫着吧。”
“乳猪给我,它味道太大,会吸引人的。”
随后,她又指了个方向,“从那边走,要容易些。”
妙手空空和刘秀文,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就接过饼,把猪给她。
“你叫什么名字?”
知晓了名字,方能寻人报恩。
清和的声音响入耳中,“秋黎。”
他们记下,拔步逃了出去。
而秋黎把烤乳猪,扔到了远处的草丛里,用来误导府上的人。
后来,秋黎出门,替姑母到铺上取云锦。
在路上,又碰见了妙手空空和刘秀文。
那时,已是好几个月后了。
他们换了新衣服,梳着齐整的头发,焕然一新的样子,让人差点认不出来。
还寻了新的落脚点,夯建了自己的家。
秋黎去参观了参观,羡慕油然而生。
“真好……”
如果可以,她也想这样,有个自己的小家。
她想着想着,眼睛就止不住湿润起来。
两个人问她怎么了,她说了自己的遭遇,他们决定帮她。
还拍着胸脯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们义妹。”
“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后来,他们去盗了足够的钱,替她还债。
可钱拿去时,姑母又说不够,差了利息之类的。
并押了人,不许再出门去。
在那一刻,他们彻头彻尾地明白了。
这姑母,就是个无底洞,是只吸血虫。
要生生把人榨干到,一丝一毫价值都不剩,才会把人丢弃。
他们紧紧攥住拳,同府上的人打了起来。
只有打,才能撕开自由的路来。
然而,他们两个人,势单力薄的,根本不是府上上百名下人的对手。
一抹鲜红的血色刺入眼中,他双目圆睁,大喊一声。
“二弟!”
刘秀文当胸中了一刀,死了。
他心中滚起悲觉的汹涌波涛,再无力抵抗。
只能拼了命,背起刘秀文逃出府去。
葬了二弟后,他决定去少林学功夫。
先前跟着所盗秘籍瞎练的,实在太弱了。
只有变得更强大,才能救出义妹,才能为二弟报仇雪恨。
可三年学成归来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实际上,在他离开后不久,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
秋黎的姑母家,生意早没落下去。
为了东山再起,他们跟子钱家借了大笔钱。
然投出去,全打了水漂,还负了大量债。
原先的宅子抵出去。
而秋黎,被卖进了青楼换钱。
从收钱而不放人的那时候起,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妙手空空得知真相后,提刀杀了姑母一家。
那是个黑魆魆的雨夜,他浑身是血,连瓢泼的雨水,都冲刷不掉身上的血迹。
好在,风雨之夜,各家各户基本都闭门不出。
没有人瞅见,是他杀的人。
就算被发现了,出狱也轻而易举。
只要给的钱足够多,府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黑的说成白的。
瀛城的根,是烂的。
之后,他去了秋黎被卖的倚芳楼。
鸨母不让靠近,只隔着屏风,让他远远瞧了个影子。
还说,要赎人,就得交一万两。
他开始四处筹钱。
筹了小半年,终于攒够了一万两。
可鸨母说,曼霜姑娘死了。
秋黎死了。
他垂着空落落的两手,只觉得海水漫过鼻腔,仿佛要窒息了。
妙手空空用力吮吸了一口空气。
“所以,你们楼里偷的那钱。”
“我砸青楼里去了。”
李莲花三人听罢,皆是怅然无比。
野路寂静了长久,唯有四人踩过泥沙的微响,响不进天地间。
缄默过后,方多病传起了音。
“你们有没有觉得,‘秋黎’二字,甚是耳熟。”
“是挺耳熟,”笛飞声皱眉道,“问问他,是哪两个字。”
李莲花目光偏转,问,“刘兄弟。”
“可否问问你,你那义妹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妙手空空滞了下,道。
“秋天的秋,黎明的黎。”
李莲花又追问,“可是来自越州幽儿谷?”
妙手空空瞥他一眼,“……是。”
三人心中轰然一震。
“是她。”
六年前在闲云山庄,有个同李相夷、小笛飞声,还有角丽谯,关一个笼子里,并逃难的十三岁女孩。
就叫秋黎。
闲云山庄获救后,她就东去瀛城寻亲了。
没想到,没想到……
竟在亲戚手上,遭了如此劫难。
事情顺及此,他们心头俱是沉沉。
妙手空空观察着他们,越发怪异的神色。
出言问,“你们认识我义妹?”
三人点点头,说起往事来。
妙手空空听完,不由得喟叹了一句。
“竟是如此。”
叹罢,他苦笑一声。
“这厄运,还真是专挑苦命人。”
一会后,李莲花又把他讲的事理了遍,揪住个疑点。
“你刚才说,第一次去青楼时,只隔着屏风,远远见着秋黎姑娘的影子。”
“你确定那影子,就是秋黎姑娘吗?”
“你可曾,听过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