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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开始死藤了。

碧色衰老成枯黄,仿佛流逝殆尽的时间。

三个月,就快结束了。

李莲花他们,收了地里的菜。

一部分卖逐州城里,一部分留着赶路。

六匹马拉着莲花楼,慢腾腾地往扬州去。

车辙在路上,滚轧出漫长的痕迹。

到扬州时,已是九月初六。

他们是当天下午进的城。

刚进城,就远远望见,一高楼拔地而起,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一众雕甍之上。

“那是什么楼?”

“建这么高。”

莲花楼车辕后的门大敞,楼里的人挤在门口,观赏着扬州之景。

南宫弦月了眼而去,只觉那楼身在浮云之中。

故而出此一问。

“就让见多识广的本少爷告诉你吧。”方多病撩了下高马尾。

“那楼是一栋酒楼,坐落于瘦西湖东水边上。”

“是全扬州最高的酒楼。”

“名为,‘江山笑’。”

“江山笑。”拉缰赶马的笛飞声,闻言扭头,溢满兴味地,瞥了眼李莲花。

“倒是有故事得紧。”

“是啊。”方多病也看眼李莲花。

“有故事得很。”

李莲花冲他们“啧”了一声。

“什么故事?”李相夷来了兴趣。

“关于李莲花的?”

说着,他向李莲花投去目光,“你去过江山笑?”

“他可不止去过。”方多病盈笑道。

“他还招摇过。”笛飞声顺着接话。

“招摇?”

小笛飞声一拱眉,似乎听到了,什么格格不入到了不得的词语。

“他还会招摇呢。”

他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李莲花。

一双淡然的眼睛,一袭素雅的长袍,分明是静在水中的月。

惊不起一声滔天的呐喊,泛不起一丝浓郁的色彩。

招摇,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远到李莲花,都不大敢想象,那一抹红绸的样子。

“年少浮华,不懂事罢了。”

他轻摇下头道。

“所以说了半天,到底是怎么个事?”

南宫弦月听得心痒,出声问。

“你们倒是说出来,别打哑谜行不行。”

“这我们可不敢说。”

方多病瞄眼李莲花,只觉得那隐晦的神色,比刀剑的锋芒还要可怕。

只要透露一丁点,晚上睡觉时,怕是要睁只眼闭只眼睡了。

笛飞声此时也闭了嘴,专心致志赶车。

还挺有自知之明。

李莲花很满意他们的态度。

三个小的,就颇为遗憾了。

话说到一半,把人胃口吊起来,又不说的人,最可恶了。

好一会后,南宫弦月戳下李相夷,挑话道。

“诶,我听说,乔姑娘是扬州人。”

“数月前回了扬州,想必尚未离家。”

“你去不去找她?”

小笛飞声也牵着嘴角,微浅一笑。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别错过了。”

李相夷左白一眼,右白一眼。

然后伸手拨开他们俩,大跨步进楼去了。

轱辘轱辘——

莲花楼穿过热闹的街巷,往瘦西湖驶去。

与窟颜达约战的地点,就在瘦西湖。

把楼停那边去,也方便。

约是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地方。

将楼荫在一棵柳树下。

袅娜的柳条,低垂在檐上,也垂落进湖水里去。

湖水是一派碧色,恍若一块巨大的翡翠,磨成了微波荡漾的镜子。

湖岛上建有亭台楼阁,九曲之桥蜿蜒连接,亦有拱桥相架,错落于碧水林木之间。

游人行于其上,观赏风光。

水面上,则游着白头鸭,还有游船和渔船。

也不知是哪艘船,传来清越的琵琶小调。

宛若天上仙乐,使人耳朵暂明。

“瘦西湖,是个好地方。”

李莲花款步下楼,在湖边站了站。

大好的景色,看得他心情愉悦。

“在这里晒晒太阳,喝喝茶,听着小曲钓钓鱼,真的蛮不错的。”

“你不是想在这里养老吧?”李相夷问。

“也不是不可以。”李莲花屈着食指,对着湖面一点。

然后,绕着湖边走去了。

五人一狗跟上去。

走着走着,到了江山笑楼下。

“这是在干什么?”南宫弦月出言。

“这么热闹。”

楼前人挤人的,摩着肩接着踵。

“看样子,应该是在弄什么的活动吧。”方多病目光从下往上移。

只见楼下,扯起十来条长长的红绸,一路扯到顶楼屋脊。

脊中,放有一朵大红绸花。

“去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小笛飞声抱着刀道。

“我去问问。”李相夷小跑而开。

他去到人群后,随便挑了个人,拍拍他肩膀,礼貌询问。

那人回头,向他一五一十说了。

李相夷又小跑回去。

“是有活动。”

“这酒楼老板,对武学颇感兴趣。”

“说谁要是能在五息内,顺着红绸上去,摘到顶楼的绸花。”

“就送上一品菜宴一份,外加三坛美酒,‘江山笑’。”

“江山笑”不止是酒楼的名字。

酒楼的得名,正是因为此间所产的美酒。

这酒酿造难得,就是千金,也难求上一杯。

更有传言说,在百年前,熙成帝一统南北,走水路自京杭运河返京,路过扬州时,饮过此酒。

他当时站在高楼之上,俯瞰自己打下的万里江山,不由得朗声一笑。

便为美酒赐名,“江山笑”。

故而人人争先恐后,都想尝一尝,天子尝过的美酒。

只可惜量少价高,不是人人都能喝得上的。

三坛,已经是酒楼一个月出产的量了。

如今,只要能在规定时间内,上得了屋顶,就能获得三坛。

是故有些轻功的,都想来试试。

这不,又有几个人踩着红绸,争相往屋顶去。

笛飞声看得直摇头,“慢。”

他刚评价完,李莲花就试探劝道,“阿飞啊。”

“你轻功如此之好,要不要去试一试?”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江山笑”了。

上一次喝,已过去十多年。

如今,连味道也记不起来了。

碧茶损记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也忘记了很多味道。

毒解了以后,有些东西,也记不起来了。

剩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存在脑海深处。

江山笑,这恰好有机会,也能想想,那是什么味道。

李相夷来喝,是什么味道。

李莲花来喝,又是什么味道……

当然,他早就不是李相夷了,不会招招摇摇地去拿酒。

既然老笛说他招摇,不如撺掇他去招摇一把。

笛飞声瞥他一眼,无动于衷。

“这种事,找我作甚。”

他往李相夷望去,望了个空。

李相夷已经闪没影了。

而人群中,忽爆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一袭劲练白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转瞬间跃上了红绸。

脚下运着闻所未闻的步子,踏出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

刹那间,就掠过一众参赛者。

飒立在屋脊,轻巧地抓起绸花,抛了抛。

白衣胜过冬雪,稠花塞过红枫,两者在高处相映成辉。

人们仰头,这才稍稍瞧清了他的样貌。

而后,又响起一片惊呼。

李相夷,只花了三息的时间。

当——

楼下一声铜锣响。

负责此事的掌柜高声宣布,“诸位,江山笑落花有主。”

“赛事到此结束!”

宣布完,他朝屋脊上的人开口。

“这位小公子,还请下来领酒吧。”

李相夷就抱着绸花,飞身而下,领酒去了。

李莲花他们,就在原地等他。

“诶李莲花。”方多病凑近,胳膊肘撞下人。

小声道,“你当初是不是也这么得过酒?”

李莲花默认了。

他的确这般得过酒。

一坛,在红绸舞剑的时候,喝掉了。

一坛带回云隐山,送给了师父。

还有一坛,送给了……单孤刀。

一两盏茶后,李相夷踏出了酒楼。

他腰间别着剑,手里拎着三坛酒,还有一个食盒。

食盒里,装的是酒楼的招牌一品菜。

刚出门口的那一刻,他同一个桃粉罗裙的姑娘错身而过。

很熟悉,他眸光微动,迟疑着喊了声。

“阿娩?”

乔婉娩也注意到了,恰好转头,“相夷?”

两人相向,各退了两步。

“你来这里是……”李相夷问。

乔婉娩扫了堂内一眼,“我祖母爱喝这里的鲈鱼汤。”

“我来买一盅。”

“你呢,怎么来扬州了?”

李相夷说了,与窟颜达约定一战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乔婉娩点点头。

过了片刻,她抿下唇问,“等那天,我能去看吗?”

“当然。”李相夷搓着系酒坛的络绳,慢半拍一笑。

“你有空的话。”

“那说好了?”

“嗯,说好了。”

之后,乔婉娩就进酒楼买菜去了,李相夷提着东西,继续往外走。

而等他的人,早已不耐烦了。

“李相夷怎么还不出来?”

南宫弦月把腿的重心换来换去,拖着恹恹的调子道。

“红颜。”小笛飞声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站的角度,刚好能觑见门扉后,李相夷和乔婉娩的一点影子。

南宫弦月不恹了,凑到他那边望。

“哪呢哪呢?”

方多病也来了精神,走过去伸长脖子。

“这缘分,果然是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笛飞声对李莲花刻意重复。

李莲花梗了口气。

甩甩衣袖,离他远远的。

笛飞声不赶跟前揶揄他了。

兔子急了会跳墙。

把李莲花惹急了,他会闷声倒坏水。

到时候,连自己怎么掉坑里的都不清楚。

话语间,李相夷已经回来了。

展颜笑道,“感谢我吧。”

“你们都有口福了。”

不止有口福,还省钱了。

要不然,把莲花楼的钱花光了,再把狐狸精卖了,都不知能不能买到一杯江山笑。

还有一大盒精选名菜。

此时,瘦西湖的湖面,水波轻轻摇晃。

把夕阳投来的浓烈油彩,晃成了片片碎裂的金箔。

傍晚到了,也该吃晚饭了。

他们就携着免费的酒和晚饭,往莲花楼去。

到楼里,摆上杯碗筷子,团坐桌前。

揭开食盒,取出菜来。

还挺丰盛,高一品的蟹粉狮子头、烤方、盐水鹅、文思豆腐,还有拆烩鲢鱼等等。

统共,有八九个菜。

他们的小方桌,都差点搁不下了。

“先尝尝这酒。”

李相夷捞过一坛酒,揭开酒封。

酒香飘散出来,俄顷间,就溢得满屋子都是。

光是闻着,就知道是好酒。

他斟满六只杯子,每个人各拿一杯。

在桌子中心上空碰了下,而后喝上一口。

滋味醇厚绵长,从喉咙沁进肺腑,久久都散不去。

“这江山笑,果然名不虚传。”方多病歪了下杯子道。

李莲花“嗯”了声,“是好酒。”

好到十多年前的一幕幕袭上心头,年少的畅快都明晰起来。

只不过,红绸的旧影褪了色。

他能记起来,却再也不会为之澎湃了。

滋味还是从前的滋味,人已不是从前的人。

细品起来,滋味仿佛也不似从前,而是隔了沧海桑田。

他又举杯喝了一口,把岁月都喝进肚子里。

恍然,忆起什么事来。

他看眼李相夷道,“回头,把这酒,给你师父带一坛回去。”

“知道了,我正有此打算呢。”

李相夷倒着酒应。

年轻人潇洒痛快,他已经仰头灌了一杯。

旁边,排着几只空杯,依次是方多病,南宫弦月,还有两个笛飞声的。

李莲花摇摇头,搁下未尽的酒杯,夹了筷子菜。

“这酒烈,容易醉,别喝太多了。”

“倒是吃点菜。”

五个人嘴上应,但没多会,把一坛都分完了。

南宫弦月倒下了,趴在桌子上。

“真菜。”方多病嘲笑说。

实际上,他双颊酡红,也有点坐不稳了。

话音刚落,就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李莲花叹气扶了他一把,“都让你们别喝这么多了。”

方多病拨开他手,“我没事。”

“本少爷酒量好得——”

“很”字没说出来,桌面一震,他同南宫弦月,头朝头趴下了。

李相夷眼疾手快,提早一步,撤走了他面前的烤方,置到别处去。

“一个两个,酒量都这么浅。”

他都没怎么晕。

瞧瞧李莲花,面色没什么变化。

两个笛飞声,也没有。

于是,他摸上一坛新酒,道,“就剩咱们四个了。”

“要不比一比,看谁酒量最好?”

李莲花移走了酒杯,“我就不比了。”

小笛飞声则来了斗志,“好啊。”

笛飞声却一反常态,还反过筷子,压住李相夷要开封的手。

“这坛酒,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酒是你拿回来的,总不能都分食了去。”

喝完了,红绸舞剑喝什么。

万一换个酒,李相夷招摇不起来怎么办,岂不是帮李莲花,白白浪费了招摇的大好机会。

小笛飞声不知大的自己的心思,只觉得此话甚是有理。

当即把自己的杯子挪了回来,转而去吃菜。

“也是,你自己留便好。”

没人一块喝,李相夷也没了兴致。

先留着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