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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查的队伍下了楼。

宗政明启手中,提着个黑布包裹。

包裹内,包着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抬起来,向众人展示,“这便是严莫华的头。”

元真派弟子一把抢过,当即糊了满手的血。

迟疑片刻,揭开。

马蹄胡,唇边一颗大黑痣。

不是严莫华是谁?

“掌门,是我们掌门……”

元真派弟子环绕头前,形色各异地叫起丧来。

众人则前倾一觑,又后仰一退,皆唏嘘不已。

边角站着的仇不平,从人群的罅隙里,对上脑袋圆睁的视线。

一时间,脸色有些发白。

他掐了掐右手指节,眉目思虑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巫尔焦察觉到他情绪,问,“你怎么了?”

“他死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仇不平慢半拍挤出一个笑,“对,我应该高兴。”

随后是一句低喃,“这不关我的事……”

此时,元真派众弟子,已化悲痛为愤恨。

他们抬起一双双赤红的眼,望向宗政明启。

“快说!”

“我们掌门的头,是在哪里搜到的?”

宗政明启手一勾,有手下呈上本万人册来。

他翻到某一页,扫过上面的画像,而后环顾人群,巡视起来。

忽地,朝向某个方向。

众人循他视线望去,急问,“是谁,你倒是快说啊?”

这大堂全是人,每个方向都挤了一堆。

“杀害严掌门的凶手——”

宗正明启一步步往前踱去。

这回不用官兵开道了,人们都自觉退开了。

走至一人前,他抬手一指。

“就是他!”

那人退了两步,脸色煞白。

“万人册十五,”宗政明启提高音气,“仇不平!”

仇不平步子一撤,砰,窜出窗外。

巫尔焦跟着一窜。

然外面早已围满了监察司,还有邱无涯的人。

“抓住他!”

一声令下,官兵和镜天宗的人,便围攻上去。

元真派的人,也在大弟子的指挥下,上前捉拿真凶。

好歹是万人册十五,不是那么容易捉的。

他一手“铁罗汉”使得炉火纯青,加上天下第七巫尔焦的帮忙,客栈外很快一片人仰马翻。

“上千机锁!”

宗政明启吩咐。

官兵们甩出铁链,似乎一条条黑蛇,泛着鳞片般冰冷的光泽,往中心的两人袭去。

仇不平和巫尔焦,没多久就被缠住了。

锁链一根又一根,一圈又一圈,缠得比茧还要严实。

他们奋力一挣,一时竟不得断。

“别挣扎了,”宗政明启闲庭信步上前去,“这锁链乃寒铁所打,专针对你们这群江湖人,不是那么容易挣断的。”

就算是挣断了,此地还有更厉害的高手,任他们也插翅难飞。

他们不甘言弃地挣了会,终是不动了。

倏地,一把利刃朝仇不平脖颈袭去。

“今日,我便替掌门报仇雪恨!”

是元真派大弟子。

叮,两个官兵抽刀格开。

“此人是监察司捉拿的刑犯,还轮不到你们来处置。”

宗正明启瞥他一眼。

元真派众弟子不服,“他可是杀害我们掌门的凶手!”

“我们还报不得仇了?”

“我们要他以命抵命!”

“以命抵命,哈哈哈哈哈——”一声大笑突兀插来。

“你笑什么?”元真派大弟子指过去。

仇不平仰天一叹。

那叹息声袅袅上升,飘散在晨曦的风里,几不可闻。

顿了片刻,他垂正头,逼视着元真派大弟子。

“以命抵命,该抵命的,是你们掌门。”

“是他严莫华!”

“没错,是我杀了他。”

“因为他罪无可恕,因为他该死!”

他卓绝的嘶吼,吓得元真派弟子一愣。

众人也是眼色交汇。

这严莫华向来平易随和,难不成……

“什么该死,”元真派大弟子斥道,“你莫在这里血口喷人!”

“李真。”仇不平忽吐了个名字。

“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五年前的事情了?”

叫李真的大弟子瞳孔一缩,而后仔仔细细地端量起仇不平来。

他结结巴巴,“五年前的事情……你是谁?”

“知道些什么……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仇不平露出个笑,苦的,尖锐的,“我可认识你们。”

“我还认识所有的仇与恨。”

“五年前……”

在充州,有一个女人。

生得副花容月貌,素爱戴一支鎏金红玛瑙的祖传簪子。

她经营着一家茶铺,还卖些点心。

有个男人,对那个女人一见倾心。

每一天,都去光顾她的生意,还在店里帮忙打杂。

日久生情,那个女人以男人为托付。

没多久后,两人成了婚。

婚后恩爱,一起经营着茶铺,并先后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心向江湖,妄想着扬名立万。

而他,也确有一身好功夫,一身足以名震天下的好功夫。

女人则不一样,她喜欢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可是她又想,难道自己要以情爱,把丈夫永远囚在这样一方狭小的天地吗?

这好像……对对方不大公平。

于是,她选择了放长手中的风筝线。

“等我出人头地了,就回来。”男人背着行囊。

“到时候,你和孩子,也能过上更好更体面的日子。”

女人替他整理衣襟,神色平静地开口。

“早些回来。”

然而,女人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终等不到丈夫回来。

她想去找,也出去找过。

可天大地大,始终不见丈夫的身影。

她返回充州,每天都站在门口望啊望,望着天上的燕子飞南又飞北。

一飞,就是整整十四年。

转眼间,最小的孩子都十七岁了。

那一年,女人生了重病。

开始只是腹有绞痛,慢慢慢慢,是严重的咳血。

再后面,只能终日卧病在床。

大夫说,病入膏肓,加上忧思成疾,她活不长了。

临终前,她抓着儿女的手,有气无力地嘱托。

“找到你们父亲,一定要找到他,我,我……”

她还想见他。

两个孩子泪流满面,“娘,你不要想他了,把病治好才是紧要。”

“他也许,也许……”

不要我们了。

“胡说,”女人不满道,“他明明是,明明是……”

遇上麻烦了,亦或受了伤,暂时回不来而已。

她撑出些气力,拔下髻上的簪子,插到女儿头上。

“把这个带着,等你们找到人时,他就能认出来了。”

说着说着,她眼角滑过两行清泪。

泪滚热着,人一去不回了。

两个孩子泣不成声。

安葬过母亲后,姐弟俩就踏上了寻父之路。

他们走南闯北,总算在疆西,探得了父亲的消息。

然父亲陌生得,没有一点从前的影子。

他已改名换姓,成了元真派的女婿,威风八面。

他告诉他们,“走,先躲一阵,我现在还不能认你们。”

不久后,男人暗暗灭了岳丈,与第二任妻子。

第二任妻子,对他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夺取元真派的工具。

他的心中,尚保留着最初的那份爱意。

至少,他自己是那么认为的。

处理完元真派后,他把儿女接入门中。

姐弟俩待得不自在。

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变了,更是因为他们发现了,元真派主人死亡的秘密。

还因为,父亲的一些晦暗心思。

结发妻子病逝了,他便在别的人身上,找寻原妻的影子。

那个所谓的别人,正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看着女儿髻上别的那根簪子,就忍不住伸手触碰。

并温言道,“你长得,跟你娘亲很像啊。”

不止如此,他还在地下室布置了一间婚房,要把自己女儿娶了。

姐姐吓了一大跳,告知弟弟后,两人连夜出逃。

男人就带人,在后面追。

他要把女儿捉回去,再把碍眼的儿子杀掉。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阻止他,奔赴最初的“纯净”了。

可惜,一切都错位了。

生死关头,姐姐扑在弟弟身上,“快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弟弟眼睁睁看着,数根箭矢穿透她的心脏肺腑。

殷红的血不停地涌出来,淋漓了满地。

“阿姐,阿姐……”

他颤抖着,止不住地张惶。

然斯人已去,再听不见他的呼唤。

苍茫茫的疆西旷野,风卷狂沙,却卷不动石铸的伤与恨。

报仇,报仇!

他脑海里,癫狂地回荡着这两个字。

遂一把拔下姐姐髻上的簪子,径直朝父亲刺去。

可惜,那时的他太弱了。

如何能斗得过天下第四,还有那么多元真派子弟。

被父亲亲手砍掉一条臂膀后,他开始拼命地逃。

只有活着,活下去才能报仇。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逃出去了,也活下去了。

终于,大仇得报了!

他用那根簪子,一下一下地,捅进父亲的咽喉,杀死了他。

血溅在脸上,畅快的,悲凄的,又深深地无望着。

“你们说,”仇不平满目血丝,“他这样凶残龌龊的禽兽,该不该死,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众人耳中,充斥着他饱含血泪的控诉,长久地寂静下去了。

谁能想到,一世英名的严莫华,是这样的人面兽心。

他的确该死,该死得不行!

不,该死都是不够的!

李莲花他们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仇不平那双眼,心中弥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

听完这些的元真派弟子,整个人都震颤不已。

尤其是李真。

“仇不平,仇不平,”他无声地低喃,“不平之仇……”

他步子浮浮地走过去,“你是——”

他忽抠上那张落拓的脸,用力一撕。

哗,一张逼真的面皮揭下。

皮下,俨然是张别样的脸。

更锋利,更具有仇视性。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

“原来真是他。”方多病凑近李莲花道。

“是啊,样貌与五年前,倒没有太大变化,就是……”李莲花目光萧索。

就是眼睛鼻子嘴巴再像,也不是五年前那个人了。

“难怪你先前搜他房间,”笛飞声蹙眉道,“会觉得那根簪子眼熟。”

“什么眼熟,”李相夷三个小的不明白,“你们难不成早认识他。”

李莲花附耳,同他们解释了一番。

就是掐头去尾,有些东西不便言明。

听罢,三个小的有些慨然。

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妙而又玄。

“……真的是你。”李真呆了呆后,拿着面皮,踉踉跄跄。

“难为你还认得我。”仇不平冷声道。

“你明明知道的,知道那禽兽一切见不得光的心思。”

“却为了日后能继承掌门之位,而助纣为虐。”

“娶我阿姐,除我而后快的计策,就是你献给他的吧。”

“我多想把你也杀了啊,可惜没来得及。”

“不过,”他噙笑出声,“也不晚。”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暗器嗖地钉进李真脖颈。

霎时,他便倒地咽气。

那枚暗器,正是从仇不平口中吐出。

众人却也不好横加指责他什么。

“暂不论你与严莫华的私人恩怨,”宗政明启不管那么多,“本官且问你。”

“你切他的头,又在逐州切了八十一个头,是为了什么?”

不加严莫华,迄今为止,统计到的,已有八十一人遇难。

“我是杀了严莫华,但是,”仇不平不认,“我没有割他的头。”

“更没有参与什么无头尸案,割无辜之人的头!”

众人对此言是真是假,纷纷议论起来。

“李莲花,”方多病低声道,“我觉得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你说的不错。”李莲花搓了搓指头。

“他杀了严莫华,就没必要割下头,藏自己房间来惹人怀疑。”

毕竟头一不见,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必是搜寻头的下落。

“就算是割了头,”笛飞声出言,“他要藏,也是藏到别的地方去。”

“埋到哪棵树下,都比放自己房间要好。”

李相夷沿着这条线思索,“他在无头尸的事上,若真是被污蔑的。”

“污蔑他的人,自少不了监察司和镜天宗的份。”

“也就是说,”小笛飞声顺着道,“仇不平是只替罪羊。”

“严莫华的头,只是个栽赃工具,”南宫弦月补充,“与被割掉拿走的那些头,性质是不一样的。”

“那么真凶,”李莲花分析,“十有八九,是出自监察司,还有镜天宗。”

“但监察司才来不久,想必不是。”

“那就只有镜天宗了。”

“看来,我们要好好注意下邱无涯,以及其左膀右臂的动向了。”

他们讨论的档,宗政明启命人呈了些东西上来,摆在仇不平面前。

“还说没有,那你给本官解释解释。”

“这些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又是什么?”

仇不平垂眸看去,一时不可置信。

地上放着好些面皮,各式各样。

还有好些衣裳,及鞋子,亦是纷繁多样。

宗政明启一抬手。

有个官兵俯身,拾起一套衣裳。

“大家看好了,这就是无头尸真凶的戏法。”

那官兵轻轻一弄衣裳,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套。

明明是年轻人的样式,却成了老年人穿的。

又一弄,还能撑开变胖,再一拉,又缩回去。

撩开衣服一看,内部竟置有细竹蔑织造的笼架,还有精妙小机关。

至于鞋子,也有巧妙设计,可增高变矮。

众人讶然非常。

“原来是这样。”李相夷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们每次追到一个地方,凶手都不见了。”

“感情是变成别人了。”

“是啊,”方多病点点头,“难怪知府说,凶手高矮胖瘦的什么都有。”

“怀疑是团伙作案。”

“这凶手,”李莲花沉声道,“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当然,凶手是不是仇不平,就难说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他辩解。

“你们陷害我。”

宗政明启倒竖指头,指着地上的东西。

“这可是在你房间里,搜出来的物证。”

“我们俩可都亲眼看到了,”凤凌烟姐弟唱和,“你还要狡辩不成?”

巫尔焦呸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搜查时,趁机放进去的。”

“万一你们狼狈为奸呢。”

邱无涯低咳一声,“我镜天宗乃江湖门派,不过是配合监察司办案。”

“倒是你们两个,”他语有所指,“形影不离的。”

显而易见,难不成相互包庇,一起作案不成。

众人真假难辨,碍于邱无涯的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由这事去。

再说,谁能证明仇不平不是凶手呢?

“行了,”宗政明启不耐烦道,“凶犯物证在此,无头尸案已结。”

“你能不能别这么草率?”轩辕随站出来反驳。

宗政明启无视他,挥手道,“带下去,关到柴房!”

仇不平攥紧拳,铁手喀哒作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思量一阵,“此事与我朋友无关,你们要关关我。”

宗政明启不允,“你们俩,可是共犯。”

巫尔焦也不同意,“不行,我得跟你一块——”

“闭嘴!”仇不平打断他。

又道,“凡事讲求证据,你们刚说,这些东西,是在我房中搜出来的。”

“又无关他的房间。”

“朝廷命官,总不能随便抓人吧。”

先前闹事驱逐监察司的蓝衣闻言,有了蠢蠢欲动的架势。

宗政明启瞥见他,有些犯怵。

便道,“巫尔焦放了。”

“但给我看好了,别让他靠近柴房。”

于是,官兵们松了巫尔焦的铁链,只搡着仇不平走。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巫尔焦神情担忧。

仇不平却道,“此事没那么简单。”

“走,有多远走多远。”

巫尔焦没应。

“好了,”邱无涯摊开两只手,“严掌门与无头尸一案已水落石出。”

“大家可以安心了。”

“武林大会暂停一天,大家都好生休息去吧。”

众人散去。

凤凌烟姐弟跟着邱无涯离开。

离开前,他俩特意绕到李莲花他们那边。

对李相夷三个小的道,“走着瞧,你们得意不了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