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曦四年十一月底,京中收到元平来的消息:大梁与南溟议和,从此结成友邦之交。
京中大臣暗松一口气,毕竟南溟王夫素来有战神之名,而他们新皇才接手兵权三年,且因只找得到一半兵符,西南军无法调动,故而他们的新皇用的是头一次上战场的虎贲军。
虽未能大军压过境属实遗憾,但不得不正视举国上下百废待兴的问题。
和平对于现下的大梁来说远比打仗更得民心。
天启四年十二月中,新皇归京,和他一同乘龙辇而归的还有一个气质淡然的女子。
百姓围观,也不敢多加议论,但元曦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质疑和不友善。
待龙辇走远后,百姓才开始议论纷纷。
“怎么打个仗还带回来个女子,对得起皇后么?”
“该不会是南溟公主吧?看着样貌同皇上也十分登对。”
“呸,比得上皇后娘娘的仙姿玉容吗?”
幸好元曦耳力极好,否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儿。
不过她竟没想到自己在民间威望这么高,看来宋楚渝是煞费了苦心。
可她不喜欢被这么围观,已经有些汗流浃背了。
宋楚渝是故意的,在真正决定禅位之前,他得让她先体验体验,让她来决定做不做皇后。
“这皇后你愿做吗?”
“这皇后不做也罢!”
两人十分默契,同时问出了问题,给出了答案。
“真好,我也不想做这皇帝。”
龙辇一路进了皇城。
文武百官早就在宫门前等候,远远地见龙辇上有两个人,不觉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
唯有苏润平、秦郁峥几个和元曦见面次数较多的大臣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跪地:“恭迎皇上、皇后娘娘回宫。”
皇后娘娘!
皇上出去一趟,把皇后娘娘接回来了!
满朝文武欢欣鼓舞,迟来三年的封后大典终于可以举行了,万民等着朝拜已苦等了三年。
哪知皇后娘娘一回宫就去了长信宫,就是皇上带回来的小道童住的宫里。
闻言小道童是皇后师弟,也是凌霄天师的徒弟,故而无人对皇后的举动提出质疑。
长信宫中,看到活生生的师姐,清慧差点忍不住哭了,却还是生生忍住。
“十岁啦,少年郎啦,可不能乱哭鼻子了,是不是?”元曦打趣。
清慧别开脸“哼”了一声。
三年,不长不短。
他长大了,两人真的要遵从男女大防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搂着他。
她仔细打量,少年清慧原来并不是像她,而是像姐姐,比宋廷煊更像姐姐方蕴宁,尤其是清慧也有一双凤眸。
这双凤眸在姐姐脸上是妩媚,在清慧脸上却是凌厉。
“师姐有话要同你说。”她一脸正经。
“何事?”
“你的半块玉佩,可带在身上?”
“自然,师姐交代过不能轻易示人,我从不拿出来的。”他伸手就要掏出玉佩,却被元曦止住手。
“我带你去找另一半玉佩。”她柔柔说道。
清慧愣神。
元曦带他一路穿过数道红墙,来到了皇后静养的坤奕宫,一个宫人都没带。
她来到坤奕宫,还将宫人都暂时屏退了。
“清慧,你推门。”
清慧一愣,抬起手却僵在原地。
他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和期盼。
他不笨,他知道师姐说的“另一半玉佩”是什么意思,只是他不敢想。
他年幼时对爹娘有过期待,期待着有人将他揽入怀中,唤他一声“孩儿”。
他印象中有个妇人在许多个日夜里都这么抱过他,可是一晃眼,抱他的却变成了师姐。
有师傅师兄师姐的疼爱,他童年过得不算差,但是对爹娘的那点期盼的小火苗却始终没有扑灭,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
里面躺着的是谁,他知道。
他在宫中住了三年,什么都不需要打听,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就能推出全貌。
里面住的是梁幽帝的皇后,是文昭敬德皇帝的生身母亲。
他从旁人口中知晓她的过往时,对她的遭遇有过抱憾、伤感,却更多是深深的敬佩。
她卧薪尝胆八年,只为了能看着她的孩子光明正大走到人前。
他曾想过,若是他爹娘也是有这般苦衷才将他抛弃,倒也没什么不能释怀的。
“清慧。”元曦又低低唤了声。
她知道,他必定猜出来了。
清慧拂了拂衣摆,再次抬起手推门而入。
床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模样,发鬓却已有些发白。
和他记忆中那个妇人好似有些不同,但他越走近,记忆中的那张脸就越清晰,走至床榻前,两张脸完全重叠了。
对母爱的渴望是最天然的本能,如同远行已久的游子一般,他扑倒到床榻边。
“娘,娘……”他哽咽不断。
他记起,幼时在那高高院墙中,她扶他走路,她给他讲故事,他唤她娘亲。
他闹着要出去,她只能抱着大哭的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啜泣着说“对不起”。
“娘……”
元曦也不觉流下眼泪,道观中没有不苦命的人,至少清慧还是相对幸运的,他有爱他的母亲,恰好母亲尚在人世。
“清慧。”她从枕边拿出另一半玉佩,递给清慧。
“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姐姐,她为了护住你和你的兄长,在冷清的长门宫中守了八年。为了再见你们,她坚守了八年。那八年里,我不知她是如何过的,只是我见她时,她麻木躺在床榻上如同木偶一般,除了心疼和敬佩,我不知如何描述我的感受。你别恨她,你别恨她……”
清慧哭着摇头:“我不恨她,我不恨她。”
又呜呜抱着床上妇人唤了几声“娘”。
元曦抹了抹泪:“清慧,你也是师傅的弟子,你自幼聪慧,你应当知晓你母亲何故如此。”
他知道,她是魂魄不愿归位。
“交由你做决定。”
清慧也才十岁,纵使天资再聪慧,道行到底有限,若是要将姐姐魂魄引回,恐怕要耗尽所有修为还会伤了根基,不能再修行了,可他自幼便想成为一名拯救苍生的天师。
如何取舍,全看他自己。
元曦转身出门。
清慧拿出怀中的半块玉佩,同元曦给他的半块合二为一,放在妇人枕边。
“娘,孩儿接您回来。”
他忍住泪意,开始诵咒。
许久,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床榻上的妇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榻旁坐着的小小少年,她迷茫无措。
“是煊儿吗?”
煊儿已经走了,不是煊儿,谁会唤她母亲?她是不是又重活了一次。
煊儿少时是这般模样么?好似和幼时不太相同,煊儿没有这双眸子。
她心中有个更大胆的期盼……
少年摇摇头:“我不是兄长,娘。”
娘?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唤她“娘”。
真的是他!
“烁儿,是娘的烁儿!”
她无力起身,只能躺在床上伸出手摩挲他的脸。
少年点点头,将拼好的玉佩交给她看。
她摇摇头,根本不用看,这张脸只是长开了,却还是能和幼童的脸重合。
“娘的好孩儿。”
……
元曦听见门内隐隐传出的妇人声音,知道了清慧作出的选择。
她唤来宫人:“你去请御医,就说皇后娘娘醒了。”
皇后娘娘?
宫人一愣,皇后娘娘不就是眼前之人吗?
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里头躺了三年多的那位,赶紧撒腿跑向太医院。
“娘娘醒啦!娘娘醒啦!”
一时间,梁幽帝之后苏醒的消息传满皇城,又穿过宫墙传到了民间。
这条消息还附带了一条流言:唤醒梁幽帝之后的,是她的亲生次子宋廷烁!
所有人都懵了,怎么先帝还有个小皇子?
那当朝皇上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