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别来无恙啊,扫把星
「帮我」
西辽重骑兵渐渐靠近,如黑云压境,弓弩纷纷举起,却见光秃秃山顶最陡峭崖前,站了一长排被俘虏西辽兵。
一棵树冠垂向悬崖的树上,吊着断了腿的白衣少年。
“乙辛遭遇伏击了?”
“卑鄙!拿我们的人做靶子!”
领头的八字胡将军骂了几句,挥手叫士兵暂时放下武器,也将双手双脚被缚的李骞扔到最前边。
楚歌带兵举着仲家军旗帜,护卫军师白冉骑马从山中走出,止在足够看清楚人脸的不远处,进行第一轮交涉。
传令兵用胡语传话过来,希望双方交换俘虏,仲家军会放西辽军一条生路。
白冉高声道:“大祁本无意掺和西辽内战,若非胡军师和乙辛将军带兵犯乱祁境,仲家军不会将你们逼上绝境。若你们执意作对,那今日一战,难以避免!”
八字胡将军犹豫了下,他们的目标本就是接应轻骑兵和粮草辎重,再退回南都或者北行去攻打兴叶城,而不是攻打大祁。
旁侧副将乌利可安附耳道:“仲家军兵将和装备皆精良,若大举攻来,咱们没有胜算,到时只会叫耶律赫真捡了现成。”
八字胡将军点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刚想下令同意交换,偏偏被缚住的乙辛不知怎么把塞口布头吐了出来,扯着嘶哑嗓子叫道:
“高翰,别管我们,昨夜祁兵炸河损我大半兵力,踏平他们!他们只有两个营!”
说完便向前一冲,直接从山崖跃了下去。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西辽兵俘虏纷纷随乙辛跳崖自尽。
仲家军士兵好容易薅回几个,也多以头相撞,逼得他们不得不抽出刀挑断手筋脚筋,将人拽回去绑好。
一时间血流遍地。
叫“高翰”的八字胡将军眼睛一瞪:“区区千人,也敢与我大军叫板?”
振臂一呼:“围山踏平他们!”
“踏平他们,为兄弟们报仇!”西辽骑兵列阵鼓噪起来。
战马不安分地开始嘶鸣,战斗一触即发。
胡易被吊在半空,望见这场面竟像看到多好玩的事情,仰头哈哈大笑。
冷玉笙执箭拉弓,对准了少年,逼道:“你叫他们拿李将军换你!”
胡易眯着眼睛,斜睨他一眼:“西辽人若有仇家,总是睚眦必报……不像汉人衡量来去……王爷大可问问,我一个汉人,他们换不换?”
他缓慢摇了摇头: “我这颗子,是个废棋。”
“不好!”楚辞叫了一声。
冷玉笙回头,见李骞已被推出西辽军队伍,高翰下了马,举着弯刀一步步走近他。
“为乙辛将军报仇!为西辽勇士报仇!祁今日杀我西辽将军,咱们也先拿这汉人将军的血,祭刀!”
往李骞膝弯狠狠一踢,李骞却硬生生挨住,不跪。
高翰便直接举起刀,砍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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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笙眉头皱紧,手中弓箭立刻调转方向,瞄准八字胡将军眉心。
楚辞却急道:“主子,还有周旋余地,不可率先宣战!”
两军对垒,一旦领兵将帅动了兵戈,往往意味着战斗打响。
刀与箭的争夺,是在争夺先机。
若刀快一步,西辽兵犯祁,祁便是被动迎战。
若箭快一步,西辽军会拿到比“俘虏自杀”更合理扑杀筹码,李骞孤身被绑在敌营,仍是难逃一死,甚至会死得更惨。
但他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员大将屈辱而死?
银甲将军执弓的手略停顿一瞬,却见那落下的刀突被什么东西打飞。
李骞双手和双腿上的绳子莫名松掉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李骞已经跃起接住掉落的刀,直接将高翰挟持在身前,一步步往白冉和楚歌所在之处后退。
高翰向重骑兵举起手,示意精准射杀身后人。
一名弓骑兵即刻抬起弩机瞄准,弩箭嗖地飞出!
李骞带着高翰闪身躲开,高翰却瞅准时机抢走李骞手中弯刀,反手向其劈去。
一把长枪凌空飞来,落入李骞手里,楚歌已骑马行到他身边,将他一提,便从刀下拽出,坐上了马。
高翰回身归队,即刻命令攻击。
身后袭来箭雨,白冉带兵迅速撤回山中,李骞回身长枪扫着给二人挡箭,楚歌策马飞奔……
一箭还是擦中李骞胳膊。
第一波弩箭射过后,西辽重骑兵再无顾忌,击鼓开始冲锋,乌泱泱军队的喊杀声几乎震彻天地。
冷玉笙握紧拳头,下令:“既自寻死路,便迎战吧!”
虽没多少胜算,但好在高处易守难攻,此行还带了不少火药。
山顶立即有烧火的箭远远射下,点燃了重骑兵眼前的荒草,马匹踏火而过,因烧灼慢了速度。
几只飞天箭从不同地方点燃飞出,炸入重骑兵队伍,烟火腾起处人仰马翻,给西辽军吓了个懵。
“娘的,他们有炸药,这不公平!”回看尘土飞扬处,副将乌利可安骂了一句。
一只断臂飞落到高翰马上,奔走的将军拽了拽缰绳,将马强行顿住,四下观望。
长啸声自八方传来,山顶上的人却都没了踪迹,只有悬在树下的少年还在震动中摇摇晃晃。
西辽军射出的箭矢都扑簌簌没入离离荒草。
白冉的声音才从石后传出:“高翰将军,谁说我军只有一千兵马?”
乌利可安追上高翰,劝道:“他们有火药,在此周旋无益,不如暂时撤兵,去攻兴叶城。”
高翰握住马上挂着的胳膊,眼眸死死盯着荒山:“带这路兵的是谁?本将军得记住他,回头再找他算账。”
“还有,军师知道得不少,叫他闭嘴吧。”他睨了睨崖上吊着的人。
乌利可安附耳回答他的问题,一名士兵立即撑满弓箭射了过去。
却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打偏,戳进崖壁。
高翰扔下手中断臂,表情狰狞得不能再狰狞时,突听头顶有人叫嚣:
“高翰将军,降了吧!”
——
冷玉笙本带兵伏在山顶,专注于山下西辽军将领的动作,及时将射杀胡易的箭打掉。
弓弦尚在颤动,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心内一直紧绷的弦猛地被拨动,那是……
回头果然见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简单披着个黑披风,熊皮大氅和狐皮小帽都不知去了哪里。
身后黑衣男子却一手提着个狐裘女子,一手挟着个昏睡孩童,丢到他面前。
女子被点了穴,只有水灵灵眼睛眨巴眨巴,惊恐地望着他们。
冷玉笙起身放下弓,低头转了转手上扳指,向胡易笑道:“你是颗废棋,他们——总不是了吧。”
胡易整个人彻底僵住,嘴唇颤了颤,低声唤:“芸娘……”
娄芸芸终于看到崖上悬着的少年,眼泪瞬间如雨下。
冷玉笙命人把女子带走,给胡易放下来扔在树下,却将男孩提起,走到崖前示众:
“世宗已被我军生擒,不日移交英宗大王,尔等还不审时度势,速速受降!”
耶律弘被晃醒,开始手打脚踢,呼号:“众将快救本王,杀了他们!”
银甲将军只伸指点了点,男孩立刻又被定住,绑到一方石头上。
山下西辽军再起一阵剧烈骚动,高翰刚要举起弯刀,却被乌利可安止住。
两人低语良久,乌利可安终于回应:“我军要求派使节入祁营!”
“要投降就投降,这是玩的什么把戏?”萧玉何咕哝一句。
马岱拿长枪点了点地:“怕不是高翰要叫人先来探探咱们兵力底细,再决定降还是战。”
冷玉笙却道:“刚巧,本将军也要等人,会会他何妨——叫白冉迎客。”
安排完这厢,他刚要去找杨烟,李骞已从山脚奔到山顶,不顾臂上伤处向他下跪行礼。
冷玉笙只得转身扶起李骞,叫人去喊胡九治伤,余光瞥见他的姑娘已经走向断腿少年了。
——
山下,副将乌利可安亲自担了使节任务,卸掉铁甲和兵器,被白冉一行引上山。
仲家军士兵皆警觉异常,时刻留意山下动静。
将军高翰虽然铁青着脸,却已叫大军原地休整。
一个上午快要过去,终于迎来暂时的平静。
杨烟不可置信地走向被缚住的,奄奄一息白衣少年,楚辞正盯守着他。
“胡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蹲下去解他身上绳索。
楚辞阻拦:“小道长,不可,这是俘虏。”
“他腿都断了,人都要冻死了,能跑去哪儿?”杨烟抬眸呛道,“何况他妻子也在旁边。”
胡易费力睁开眼睛,强行憋住要溢出的眼泪,笑了。
好像他所有遭灾祸的地方,都有她,这回甚至把娄芸芸绑了来。
他就知道,去年那火烧不了她,她一定还没死。
他却输了个彻底。
他用力咬出几个字:
“……别来无恙啊,扫把星……”
杨烟没理会他的“寒暄”,骂道:“胡易,我真瞧不起你,拿了黄金万两,就干了这?”
边骂却边将身上黑色大氅脱了将他裹住:“我去叫胡九给你治伤,再端些吃的来。”
楚辞不安地望向冷玉笙,银甲将军只浅淡回望一眼,便被簇拥入营帐和乌利可安交涉去了。
旁侧刘子恨盯着黑色大氅,眼皮垂了一下。
杨烟站起身要走,却被冻到有些发紫的手薅住裙摆。
胡易似没了辙,伏身抬眼仰望着她,无奈道:“将死之人,真不必了……我不是来……做客的。”
杨烟想起两年前在虞都城城门处,两辆驴车交汇时见到的少年,眉眼冷淡睥睨万物,此刻眼神黯淡,却多了些温度。
他从“神”,变成了人。
“胡易,我不想你死。”她又蹲下来,伸手想去摸一下少年结满冰凌的头发,却害怕碰碎掉,又收回手。
胡易轻笑一声,蓄了些气力:“鬼话!那你……还把芸娘绑来?她……有身孕了。”
杨烟左右看了看,向楚辞吩咐:“劳烦楚二哥去取些热汤和炭火来,殿下应该也不想他那么快死吧。”
楚辞明显知道她想支开他,还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和刘子恨眼神交流一瞬,知趣点头离开。
杨烟才向胡易低声解释:“你放心,我不会叫她死的,在这里比在南都安全。”
“只要你们不再与祁作对,去做个普通人,我会帮你们逃脱耶律赫真的追捕。”
胡易突然使力攥紧她的衣服,问: “你是什么人?能左右……那王爷的想法?”
杨烟点了点头:“也许我能。”
似乎验证了心中判断,胡易探寻:“你是……他的女人?”
杨烟怔了怔。
“不想说?”
她想了想,坦诚:“你非要这么表述的话,是。”
胡易松了口气,苍白脸上泛了抹奇异嫣红。
“所以胡易,这不是必死的局,你可以活着看着你的孩子出生。”杨烟劝道,“我想法子帮你们脱身。”
少年眸色闪了闪,想起关天师将他推到冰上时说——“你好好活着,去看你的孩子”……
从小到大,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无尽黑水中泅渡,母亲丢开他落进深渊,他只能孤身向前,跌撞前行。
但他遇到了为自己堆银山的秦先生,遇到在雨中执住他手的女子,遇到陪他并肩走向天涯海角的老道……
还遇到了将他从湖里捞出,告诉他“不要信命”的人。
烟雨台里,她替他留住孟侍郎;虞都城外,她拦住他西行;惟春阁里,她给他万两金逃亡;人在末路时,她却对他说这不是必死之局。
她自认欠他一条命,所以拼了命要偿还他。
他一直以为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母亲才是世上唯一的真实。
现在才清楚地知道,这一生所得不多,却始终有实实在在的真心。
泪水终于溢出眼角,胡易扯出个笑来:“凭什么啊……”
她总是各种要替他想法子,可他从未依过她。
她一次次想救他,他却一次次丢开她的绳索,在泥里越陷越深。
“凭……”杨烟语塞,见少年脸上生气渐散,忽地俯身抱住了他,将身体热度传过来。
贴着他的耳侧,缓缓道:“胡易,我跟你一样,都是没有伞的人,只能没命地跑,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最后一回,你信我。”
胡易闭了闭眼睛,神色慢慢严肃起来。
几乎动用了全部力气,他捧起她的手,往她手上放了颗脏兮兮白色棋子:
“我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高翰……不会放过韩泠的。这回,我帮你,你也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