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战」
第二日一早送别张万宁时,杨烟践诺赠他一箱木制小玩具,遥遥望着马车车队在尘土飞扬中走远。
回到军营,议事房内已在紧锣密鼓集议。
营房门口冷玉笙打量了她一眼,似还在犹豫。
一身黄金甲的仲义带着几个亲兵刚巧经过,向他道:“一同议事便是。”
杨烟立刻感激地抬头,红缨盔下镇北侯虽不苟言笑却不失温和,她竟觉眼睛有些泛潮。
她都忘了爹爹披甲戴盔是什么模样了,在心底成了模模糊糊的影子。
“走了。”冷玉笙唤了一声,带了她和黄兵、燕然飞进入营房。
镇北军、仲家军将领和军师都在,等仲义入了主座,摘去头盔,皆起身抱拳相拜,仍称旧称“元帅”。
场面过于肃穆,军将又个个身形高大,面庞黝黑,杨烟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站在冷玉笙座位后边。
抬头,又撞上黄兵凶神恶煞的刀疤脸。
她抱歉地挪了挪,想离燕然飞近些,少年却知趣退远几步,保持距离。
外头有层层巡逻把守,房内士兵将窗子悉数关起,点上灯笼。
众将坐定,仲义命一个人从内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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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快一年,杨烟又见到了刘子恨。
仍是万年不变的黑衫,侧脸上长长剑痕衬得整个人极冷,男子目不斜视,双手捧着个厚重卷轴,呈到仲义面前。
一只手迅速伸过来握紧她的手,冷玉笙却没转头看她。
仲义叫人搬来长桌,刘子恨将卷轴往桌上一摊,一幅画卷猝然铺开。
围观将军皆重重吸了口气。
杨烟从人群缝隙挤进去,才发现哪里是什么画,而是西辽国国都兴叶城以及城外国家军队布防舆图,细致到营帐与营帐间步数都丈量得清楚。
“元帅,这……这是?”连一贯口若悬河的仲家军军师白冉都惊起结巴。
“是刘少侠潜入西辽,花费半年多时间绘制的。”仲义道。
“少侠好气魄!”李骞赞叹。
其他人互相望了望,用眼神交换信息,未明之言即是,这人是谁,是敌是友,若是西辽探子,送来假军报……
空气一时静默。
仲义扫来一眼,冷玉笙会意解释:“诸位多是朔北战后调动过来,有所不知,四年前战时,正敌我胶着、粮草告急之际,是少侠冒雪送来的吴雍朱卫通敌消息……”
这让杨烟想起曾在浮生楼看过的一本笔记册子。
苍茫大雪中浓墨般的背影此刻终于转过身来,叫她看清了眉目。
耳畔依稀回荡着张万宁的话——“故人若已逝,逝者便不可追。故人若还活着,那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回原来是他,及时送信才叫镇北军铲除内鬼,扭转战局。
这次又是他,去年中秋后就独自去了西北,像个影子遁入西辽国内,带回秘密布防。
像潜行在深水的鱼,此刻终于浮到水面。
而隔了快十年,杨烟才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原来阿艮也有名字。
也对,谁没有爹娘,没有名字……
可她把所有秘密都分享给了他,他却都不让她知道名字。
他也从未告诉过她,他是做什么的。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朋友。
又把她当作什么……
她心中一直在快快慢慢、高高低低地敲鼓,自问自答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不敢再抬头去看立在人群中心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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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冷玉笙指了指舆图中心,西辽王庭,从沙盘挪了个小旗置到那里。
为这一战,镇北军已筹备三年。
组建了破阵重甲弓骑兵,装备了新制火器,屯好田养肥了马,只待挥师西去。
“何来东风?”燕然飞屏不住气,提问。
冷玉笙从怀中抽出个腰牌,拍到桌上,郑重道:“这是马兵司何虞候用命换来的。”
“西辽宰相腰牌!”
“是,混入我朝,买通杀手弑君。”
黄兵附和:“凭这一条,师出有名,足以讨伐。”
“但……”军师白冉略有犹疑,“贸然出兵,非正义之战。冤冤相报,未有了时。”
“仅凭一条还不够。”镇北军军指挥使任平霄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 “镇北军做什么用?守我关隘,护我国门,击退来犯,寸土不让——但,未曾受侵吞之命。”
“北有蒙,南有蛮,若挑动起西北外部战乱,四周边境不稳又如何?”仲家军中路大将裴靖指了指墙上悬的边境舆图。
一时间,众人对如何正当讨伐各执一词。
仲义沉默着听了许久,最后才道:“西北边境未达成停战协定,问题四年来悬而未决,是圣上心病。此战,目的在此。”
“那……为何不送个公主去和亲?”弱弱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冷眼各向一边围观‘监督’的参军杜风瞟了一遍。
感受到冻人寒意,杜风抿抿嘴,摇晃着坐回座位。
小将燕然飞抱着胳膊,面红耳热地驳斥他:“参军大人,我大祁男儿没有血性么?任人欺负了,不狠狠打他就算了,还要送个公主过去?和亲是锦上添花,不是求和之计!”
冷玉笙向李骞望了一眼。
李骞突然单膝跪下去,激昂抱拳:“元帅,骑兵营里战马正在长嘶,粮草仓谷粒都要满溢,兵器营冶铁声彻夜不绝,军将手上银槊在渴饮胡血,连墙上挂的角弓都在奏鸣!等待三年,只为今朝一战天下平定!”
澎湃鼓动一出,众人跟着跪了一地。
“舅舅……我得为何叔叔报仇……”冷玉笙一字一句补充。
快一年了,这事儿在他心内一直沸腾,从未平息过。
仲义颔了颔首,向东方抱拳:“仲某唯圣命是从。”
一番推拉,算是给举战达成共识,定下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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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舆图为沙盘,进兵路线正在推演。
“战场只能放在草原和西辽,不惊扰我朝百姓一毫。”冷玉笙道,“这是底线。”
但如何正当合理地打过去,既达成目的,还不引起其他势力动乱,尚无恰当计策。
仲义围着西辽舆图转了一圈,询问一直缄默伫立的刘子恨:“少侠有何高见?”
刘子恨挑了下嘴角,诚实摇头:“没有。”
极紧张严肃的场合,杨烟却差点“噗嗤”笑出声,这人就多余问他话,能问出个屁来才怪。
仲义显然也未料到,张了张嘴,沉吟片刻缓声试探:“少侠武艺高强,又数次为镇北军立下大功,可愿参军任职,以军功得封赏,同咱们并肩作战?”
众人讶异,甚至有人发出“哇”的一小声,元帅主动抬举提拔人的机会并不多。
刘子恨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慢吞吞答:“不愿。”
连一贯宠辱不惊的仲义都似被卡到嗓子,瞟了瞟黑黢黢房顶,先“啊”了一声:“啊……这样啊,如此,少侠随性……”
角落里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笑。
冷玉笙迅速抬手捂住杨烟的嘴,连忙解释:“舅——元帅,怪本王,忘了提前说一声,刘少侠是奉了圣上密旨而来,另有重任在身。”
刘子恨这回倒是卖了个面子,接道:“我是有要谋之事。”
他目光流转过来,静静扫了扫被捂嘴杨烟一眼。
似阳光照耀下的一汪桃花深潭,泛着微光却毫无波澜。
然后她迅速感受到熟悉的冷意,果然,冷玉笙的刀子眼神已剜了过来。
她尴尬到下意识吐了吐舌头,却鬼使神差地舔了他手心一下。
冷玉笙立刻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仲义坐回座位,拍拍八仙椅把手,点头重复:“如此,如此。人各有志,那便不勉强。”
冷玉笙又偷偷抬脚轻戳了杨烟腿弯一下。
这小动作叫某人捕捉到,杜大参军又寻到能发言的时机。
“小军师,你刚刚偷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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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烟未合拢的笑意僵在脸上。
众人皆将注意力集中到着黑战袍,披红皮甲,戳在西北汉子群中像根豆芽菜的男装姑娘身上。
她身侧银甲将军立刻收回不安分的腿,身形挺到笔直,目不斜视,一副这蠢瓜蛋与他无关的架势。
黑衣男子低垂下头,掩饰住嘴角弧度,一缕发丝垂落,在脸颊投出摇晃影子。
紧绷的空气似被融解,缓缓流动起来。
仲义终于眉头舒展开,温和笑问:“小军师可有高见?”
杨烟讪笑一声,搓了搓手:“侯爷抬举,小女子哪有什么高见。”
她顿了顿,转折:“不过——我倒是会些手彩幻戏,不如给大家表演则个,图个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