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
“小祸害,装什么装?”
一只手往男孩身上随意点了下,男孩立刻长长呼出一口气。
虽说还不能动,却能说话了。
“阿嫣,这家伙祸害一个,咱们得去报官。”冷玉笙说着要给他提起来。
又听到“报官”二字,男孩急了,央求:“不不不,好哥哥好姐姐,我上有八十老——祖母要孝敬,下有没满月小狗要照顾,使不得使不得啊!”
一看就是跟街头说书人学来的套词。
杨烟“噗嗤”笑了:“你肩上责任还挺重。”
男孩疯狂点头。
“那干嘛出来偷东西?不知道犯法么?还诬赖我跟你是一伙的?”
男孩不吭声了。
“我媳妇儿问你话呢?哑巴了?”冷玉笙蹲旁边,揪了揪他耳朵。
“大坏蛋哥哥,你真厉害,你媳妇真好看。”男孩嘴甜吹捧,当然大腿立刻挨了一踢。
“我谢谢你啊,还怪礼貌。”
冷玉笙终于理解了,见着这种滑头小鬼,谁不想揍一顿。
“还说自己有娘笑话别人,明明就是个没娘养的。偷东西撒谎外加嘴贱,今儿我要不教教你做人,长大以后真就成了地痞流氓!”
冷玉笙给他拎着衣领提起来。
“我我我……这回没撒谎,家里真有婆婆要照顾!”男孩真害怕了,可怜巴巴说,“眼见为实,不信你们跟我回家瞧瞧?”
杨烟向冷玉笙点了点头。
男孩立刻有了底气,向冷玉笙辩驳:“我就是有娘,娘死了也有娘!你再乱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然后他就被丢到地上摔了个狗吃屎,身侧腾起一阵尘土。
“小刺头,你要是在军营,我有一百零八种法子跟你玩儿。”男子声线阴阳不定起来。
“好了,别总以大欺小,跟他去家里瞧瞧嘛。”杨烟掏出帕子拭去男孩嘴边的土,“再决定要不要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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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玉笙只得解了穴再给他揪起来,由男孩指挥着,一路拐到城南小巷,在一个破败小院里见到他卧床的祖母,祖母年迈几乎失语。
听见人声,一只刚出生没多久,才巴掌大的灰毛小土狗立刻扑了过来,逮着男孩的手指猛啜。
“你爹娘呢?”杨烟瞅着空空荡荡的泥巴屋子。
“死了呗,两个月前都生疫病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着,没病,婆婆不怎么吃东西,也没病。家里值钱物件儿都叫别人抢光了。”
男孩拽下小狗,去灶间生火去热早上剩的,已经因天热而几乎馊掉的剩米粥。
闻到锅中透出的酸味,杨烟过去扑灭了火:“别吃了,小孩子得吃点好的。”
“劳烦殿下去买些菜肉呗。”她摇了摇冷玉笙袖子。
冷玉笙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胀,但也没说什么,慢吞吞出了门。
家里连个能坐的凳子也没有,杨烟蹲在旁边,看着男孩费力又熟稔地去给祖母翻了翻身,揉了揉腿,也没起身去帮忙。
看起来是个孝顺孩子,她忽然很想跟他聊聊天。
“你叫个什么名?”她问。
“……阿呆。”
……
多少有点名不符实了。
“大名呢?”
男孩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是大名:“爹娘都死了,活着时也没告诉我叫什么名儿。”
“那你婆婆知道吗?”杨烟又问。
“婆婆好几年都说不了话了,胳膊腿也不能动,活着跟死了没分别。”
杨烟才发现,床上的老妪的确没动弹过,嘴唇翕合着,只有眼睛大睁,显示这还是个活人。
“阿呆,你过来给我看看。”她向他招了招手。
“嗯?”阿呆顿了顿,转过身来,“干嘛?”
“你平时就靠偷东西生活?”杨烟握住他的手翻看,虽然脏手指却又细又长,灵活轻巧,果然是天生的小偷。
“谁偷东西了?”男孩还是嘴硬。
杨烟笑问:“以后咱不偷了行不行?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变戏法儿,你给我打下手,我给你发工钱。”
“我没偷。”男孩扁扁嘴,皱了皱眉,又回头看看祖母。
“实话跟你说,我们是城外赤狐营的人,赤狐军你定知道吧?你可以把婆婆带到医棚去,那里有医师,也有饭吃。”
小奶狗无知无觉地跑来他们脚底转悠。
“那炊饼也能去吗?”他拿光着的脚板戳戳小狗。
“它叫炊饼?”杨烟把小狗捧起来,放在膝上逗弄。
“嗯,我喜欢吃炊饼。”
小奶狗立刻“汪”了一声,不知是在表示认同还是在质疑。
“可炊饼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炊饼。”男孩失落道,“真希望官差下回能给我发块白面饼。”
“你到我身边来,我天天给你炊饼吃。”
见男孩表情惊异,杨烟又道:“真的,我保证。”
“你也别叫‘阿呆’了,姐姐给你起个新名儿叫‘阿儒’吧,学名就叫子需。你姓啥?”
男孩还是摇头,杨烟便放下小狗:“那等玉哥哥回来,叫他找人帮你查查户籍。”
“好不好,阿儒?”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哼哼了两声。
——
于是等冷玉笙提了饭食回来,杨烟已经收好了徒弟。
叫阿儒去一旁吃东西,他将杨烟叫到一边:“怎么这么随随便便就往赤狐军塞人?还是这么个熊玩意儿?”
“可没有随便,这孩子手灵巧,性子坚韧,还抗揍,能端这碗饭。”杨烟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师父教我手艺,我不也得把手艺传下去?”
“制香教给了甘姐儿,李年儿心思又太活,不合适。”
“但他不是喜欢偷东西么?”冷玉笙问。
“没饭吃当然去偷了,我之前逃难路上不也偷过?可师父说,学了幻戏,就要不盗不抢不杀不巫不蛊——我就再没干过了。”
“你且给他个机会么,也给我个机会?证明‘非朽木不可雕也,而是孺子可教也’。”
杨烟眼睛亮晶晶望着他:“圣人言‘达则兼济天下’,不一定非要济天下那么大对不对?以前我也啥都不会,跟那么多师父学了本事。现在有了些力量,就能多拉别人一把。”
“哪怕是个孩子,教化他,矫正他,改变他,将别人给我的再施及予人,一直传承下去,这也是我的道。殿下既说启民智要漫长时间,咱们不如一起教化个孩子试一试?”
一起教孩子?
这个“一起”又叫冷玉笙想入非非,好像阿儒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似的。
他轻而易举地就让了步,还让了一大步,盘算道:“那你教他读书和彩戏,我教他射箭和习武。”
然而阿儒舔干净了碗底,偷偷送了个鸡蛋塞杨烟手里,见冷玉笙偷偷瞧他,还是啐道:
“这是给姐姐的,可没有你的份儿,大坏蛋!”
——
给了阿儒些钱,叫他收拾收拾行李,夕阳落山时,冷玉笙才牵着杨烟的手往城门走。
守城士兵远远见着他们,立刻迎了过来。
“将军,今日入城出城的道士,都给您留下来了!”
冷玉笙瞪了瞪眼睛,回忆了下,他的确交代过。
出城门一瞧,城墙下一溜绑了四五个年轻道人,皆鼻青脸肿、茫然无措坐在那里。
他原本只是想留他想要的人啊,没让抓这么多。
只得装模作样盘问了下,几乎都是来布道化缘的,冷玉笙才以正追踪某命案犯案道士不小心波及到为由,匆匆给他们放了走。
后来俩人骑在火龙驹上,冷玉笙还在走神,索性叫马歇下来慢慢往前挪步。
杨烟握了握搂在她腰上的手,笑话他:“殿下现在知道权力的利害了吧。‘上有毫发之意,下却有邱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泽,下只有涓滴之施’。以后做决定前,可要三思。”
“阿嫣,许多事情,以后你都要多提醒我。‘持后而处先’,列子说得没错,时时刻刻得靠前多想一步。”身后人将下巴搁她肩膀上,语调缱绻。
从前都是带一拨人去州县视察,顶着亲王和指挥使的身份,底下人给他看的都是最好的部分,极少见到光鲜下的背面。
若说冲击,第一回夜探泽县算一次,这次到泽县游逛,又算一次。
冷玉笙始觉真正的民间和书上学到的、日常巡查看到的不一样,甚至和庙堂之上各官员口中的也不一样。
它更野蛮,更质朴,也更坚韧。
这也是冷玉笙头回这么对杨烟讲话,他始觉出很多地方,她是他的老师。
从前他欣赏她、喜欢她,像喜欢一株漂亮通透的,与众不同的植物,看她灵动地长在那里。
像喜欢一只极狡猾可爱的,窜来窜去的小动物,看她自由自在地漫游。
而现在除了喜欢她,他更敬重她。
敬她既能在权力场进退有余与人周旋,又能在乡野怀着悲悯予人欢乐。
过去她推拒他:“您是贵族,我是贱民。天人殊途,不能同道。”
后来她半途截了他的军队,赖上来说:“既然同道,何妨一起同行?”
此刻瞧着女子染着光边的发髻,嗅着她耳后近在咫尺的体脂香,他胳膊围紧了她,在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中,策马向城外山坡小木屋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