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空」
抚民圣旨下达后,京南路治疫开始有条不紊进行。
骆坤被带走,各地知州知县便不约而同慷慨解囊捐赠家财,连同从明州庄园和骆坤府中抄出的粮食钱财均用于赈灾救济。
有了张万宁联络,从江南低价购置,运来一船稻米。
而没有了税赋压力,外逃百姓渐渐也都回来,各地医馆重新开业。
新染病的人越来越少,第一批太医院医官已准备动身回京。
赤狐军官兵也都得了钱财和棉花布匹赏赐,人人皆托回京车辆帮忙往家捎东西。
一辆辆马车载着沉甸甸物品在清晨启程。
刚走没多久,却碰到一群自发集来的百姓,不由分说往马车上塞了些鸡蛋蔬菜和自家甏的油炼肉块,腌的咸萝卜菜……
来京南路月余,见过人性的恶,也见到人的善意,相争却又互助,欺压换来戾气抗争,安抚得来质朴顺应,连向来理性的医官们也觉悲欣交集。
冷玉笙一天到晚在各州县巡视,监督治疫和各项工事进展。
治病之外,赤狐军正在各州县挖建排污沟渠,打捞河中污物,疏通护城河、内城河,清理水井,分流污水、饮用井水和浣衣河水,更长远地切断传染源。
时光疾驰,天气由暑转凉,京南路形势的确在向好,市井又有了热闹烟火气。
——
可是冷玉笙连着两回抽身来小木屋寻杨烟都扑了个空。
第一回他揪着胡九问她去了哪儿,胡九只道自己忙着制药照看病人确实没注意。
“那是木屋,又不是木笼,那么大个的人也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不是?”胡九态度极谦恭,叫人脾气不好发作。
他沿营地四处寻了一遍不见,只能先去坡下一破落小院中探望还在养病的邱大仙。
自树林中一战,虽有罗盘护体,邱大仙心肺还是被震伤,日日闭关打坐休养,见到是他来,懒洋洋地开了门。
“贫道还以为你把贫道忘了。”语气还有些幽怨。
一看他手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罗盘,也没有毛鸡蛋更没有酒,就更幽怨了。
“大仙儿好些了吗?”冷玉笙也不等邱大仙相请,自顾自钻进了门,打量这土坯昏暗低矮小房,想着莫不是哪家腾出来的杂物间。
到底胡九还是对杨烟好些,给她安置在个敞亮木屋里。
“日日粗茶淡饭,无酒无肉又无毛鸡蛋,怎么会好?”邱大仙意有所指地反问。
“那些都是发物,对你调养身体不好。”冷玉笙道,又巴巴许下承诺,“是本王不好,疏于照顾你,等你恢复了,我定拿酒来陪你一醉方休。”
话音未落,门口便传来个声音。
“师父,酒来了!今天的比昨天的还香,是二十年陈酿!”
小道士一手拎着酒壶提着酱牛肉,一手拎了一篮毛鸡蛋,快步迈进屋子。
邱大仙黄扑扑的脸上立刻一阵红又一阵白的,唇角八字小胡须也跟着一颤一颤。
“哎呦,贫道的心口还是紧得慌。”他痛呼一声,杨烟立刻丢了东西来搀扶。
冷玉笙瞧瞧桌上酒肉,抬脚就想踢过去,杨烟却马上护到邱大仙身前。
“这是做什么?忘恩负义么?师父还受着伤呢……”
她那还带着星星斑点的脸,也提醒着他,明州那一晚,两人都曾为他不顾性命立下功劳。
冷玉笙收回脚,咬咬牙不知该说什么,的确是他疏忽了,没顾上邱大仙。
邱大仙作势往杨烟身上靠了靠,嗔道:“乖徒儿,你来就来么,还带什么东西?你看别人都不兴带的。”
冷玉笙皱了皱眉,愧疚之情立刻烟消云散。
一个老不要脸,一个小不要脸,偏偏勾结在一起,把他当个外人排挤。
只能把莫名生出的醋意发到杨烟身上:“你又跑哪去了?也不留个口信,叫人往哪边去找?”
杨烟把邱大仙扶到床上躺下,才从怀里掏出个绒布包,边摊开边兴冲冲介绍:“这不看泽县市集开了么,就去采买些东西,瞧我给师父寻了什么!”
抬手一亮,是块铜质生了绿锈的罗盘。
“店家说,这可是一千年前战国时的青铜宝贝,没准是鬼谷子用过的。”
冷玉笙见她说得一脸认真,就知其兵法学得不精,都不好意思质问——战国有罗盘这东西么……
“这么厉害,得花了多少钱啊?”冷玉笙故意试探。
“不多不多,十两银子,赚大发了不是?”杨烟得了便宜似的俏皮一笑。
邱大仙立刻坐了起来,从她手里抢过罗盘,默默抠掉了边沿的绿漆。
“买得挺好,下次可别买了。”冷玉笙强压下笑意,“我记得父皇那儿有块西域进贡罗盘,可是个真宝贝,还是等回京了去给大仙儿讨一下吧。”
邱大仙却拨了拨罗盘指针,上瞧瞧下瞧瞧,乐道:“来的都是缘法,没准是刚从战国墓里扒拉出来的呢。徒儿送的,贫道都喜欢,以后这就是贫道的宝贝了。”
冷玉笙嗓中堵得紧,还一唱一和的,果然两人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杨烟眉眼一弯讨好问:“师父,这回您能教我做飞鸢了么?”
邱大仙猛地咳嗽起来,指着她道:“你,你,你怎么知道?你这小子,真狡诈啊!”
冷玉笙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她这么精,怎会不知罗盘是假古董?
忙跟着附和:“大仙儿,这回你总算知道你这徒儿是只小狐狸了吧,十两银子就想换你的机关术。”
“殿下怎么净挑拨离间呢?”杨烟一本正经叉腰,“我拿御木术换师父的飞行机关术,是早就讲好了的,对吧师父?”
邱大仙仿佛被她真诚的目光踢到,仔细回想了下,似乎、好像、真的答应过。
他不吭声了。
杨烟去桌前铺开切好的酱牛肉,又倒了一碗酒,招呼他:“师父,等了半天一定饿了吧,来尝尝这酒如何……”
又拿酒诱惑他。
冷玉笙却按了按邱大仙肩膀,嘱咐:“别去!你一个老光棍汉,太容易被小女子的花花手段骗了!”
“我这就去给师父烤毛鸡蛋。”杨烟又加了一权。
邱大仙的天平立刻倾斜,甩开男子的手:“至少徒儿给为师买酒买肉买毛鸡蛋吃,贫道一身本事不传给乖徒儿,难不成传给没心没肺的某些人吗?”
“对喽师父。”杨烟殷勤地将酒碗捧到邱大仙嘴边。
好一副师慈徒孝,小王爷心里不高兴得很,敢情他彻底是多余的那个。
他气鼓鼓地出了门,在外头等到太阳落山,杨烟才提着空篮子出来。
然后被他一把拽到院外头一株泡桐树底下,刚想欺身过去咬一口,树后头忽然绕出个人来。
那是个刚撒完尿的士兵,正抖擞身子吊儿郎当地提着裤子系裤带,看到黑衣将军身上正猴子一般攀着小道长,又要吓尿,立刻撒腿就跑。
树下两人也尴尬到了极点,立刻窜开离了老远。
“我就说不可以嘛不可以嘛,这里可是营地,到处都是人。”杨烟提起篮子就气冲冲往山坡上走。
她一不高兴,冷玉笙便忘了自己的气性,只能没皮没脸地再追过去。
——
隔了几天第二趟再来,杨烟还是不知去了哪里。
冷玉笙在营地和山坡上绕一圈后,直接去了泽县县城。
守城士兵皆亲眼目睹过吴王以尚方宝剑斩知县,后又轻而易举止住百姓暴动,见到卸甲将军指挥使骑马入城,远远便下了跪。
“今日见到个秀气小道士进城了么?”冷玉笙却问。
士兵面面相觑,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将军恕罪!”
冷玉笙虽然疑惑,还是温言叫他们起身,下马将火龙驹寄看在城门处,准备步行入城。
“你们又没罪,恕啥罪。劳帮本将军留意下,若见到有小道士出城入城,务必叫她留下来等着。”
“是!”士兵立刻站得笔直。
刚到京南路时,他和楚歌夜探泽县,见到此处疫病成灾、民不聊生的萧条之景。
一个月后再来,俨然焕然一新。
冷玉笙眼见街道已经有了人气,街边店铺也开了张,有赤狐营士兵正往排污渠上盖石板,茶铺的掌柜便送来茶碗热水。
街头来来往往着不少人,他去了饭馆、胭脂铺和古董铺子,却并没见到杨烟的影子。
他本来心情还算平静,却在寻了半个时辰后心焦起来。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毫无方向地乱转,这让他觉得一切似乎失去掌控。
那姑娘偏偏是只野惯了的小鸟,一不留神就扑棱翅膀飞了走。
心情越来越晦暗,他刚打算回身出城,猛然听到长路尽头依稀传来什么声响。
那是——咚咚咚咚的拨浪鼓声。
迅速有小孩子们往街头跑。
这场景熟悉得很,曾经在七里县街上,他和楚辞楚歌也是这么跟着凑热闹的人,一路拐进接踵巷,迈上连接城隍破庙的溪桥,见到那个正在表演彩戏的小道士幻戏师。
他立刻薅住个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问:“前头有什么?”
“有个大姐姐,每天这时候摇着鼓来变戏法。”男孩匆匆说完,抻着脖子要走。
大姐姐?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料,冷玉笙嘴角忽地翘了老高。
“那还是跟我走比较快!”
他立刻提起男孩衣领,在“哇哇”的呼叫声中,不由分说给人家带到屋檐上,一路飞着往鼓声方向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