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
第二日,杨烟去街头多溜达了几圈,买了份小报,又听半斤说了回闲话,便知这段时间她忙着开铺子修铺子,错过了许多事情。
进士及第三甲入了翰林院,授了修撰和编修,皆是起草诏制、编修史书的文职,按惯例安稳待段时间便能升职或授其他官。
吴王剿匪立了功,烧了出宫上任的第一把火,还将土匪头头招了安,沿途官吏便照葫芦画瓢,纷纷跟着剿匪屯田充军,未到檀州就引来一众匪兵投奔。
灵丘山周边州府空出数个职位,嗅觉敏锐的官吏又开始四处活动。
这节骨眼上,林微之自请降品阶去山脚一处偏僻县城做七品县令,收拾前任留下的烂摊子。
昭安帝赏识有加,亲诏接见,当场应允。
苏可久立刻跟上,却是要求南下,去江州赴一个小小通判的任,刚允了林微之,昭安帝不好不应,半推半就也允了。
待到张万宁也要请求出京外任时,昭安帝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到底给朕身边留一个,探花郎就罢了吧。”
一折又一折的朝堂戏,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杨烟却琢磨得明白。
北方多年的匪患短短数日便解决大半,无外是之前不想剿。
土匪劫了财再分些送给官吏,官吏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来了个要翻账本的,只得先卖力下手剿了,既有功劳能保住职位,又能叫账烂在死人肚子里。
而以林微之做铺垫,顺理成章去江南,该是苏可久下的又一局棋吧——他准备去做什么呢?
杨烟边听半斤讲小报,边兴致缺缺地喝茶。
以前还能有人跟她旗鼓相当“对弈”一番,现在只能一个人独自消化。
她放下了碗。
一碗碎茶沫子,到底寒凉了些。
烟花巷陌却有个号称“眉山不肖生”的风流公子横空出世,字画最近全京城紧俏,非得千两黄金才能求得一幅。
据传他不只是名妓娄芸芸的裙下客,还是被圈养起来的小白脸儿,尚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半斤却道:“莫不是眉山小胡易啊!”
杨烟心里“咯噔”一下。
胡易这般傲气,怎么就和妓女混到一起去了,他又要做什么?
林微之北上,苏毓要南下,韩泠去了边境,张万宁被圈在京城……
皆是庙堂新生力量,有什么平衡已在微妙变动了。
但对京城百姓来说,日子还是如水般平静流动。
杨烟帮胡九开张了一个小医馆,继续教甘姐儿制香,秋儿便两边跑着帮忙。
陆文秉来修过铺子后果然没人再来找茬,只有他自己三天两头往闻香轩跑,有时带些糕点,有时提个果篮。
杨烟暗中支甘姐儿叫来陆文秉的夫人,将他揪着耳朵拎回了家,之后便没再敢过来。
采芙带了数名官员夫人过来采买,杨烟开了地窖,又奉上新制蔷薇花露和茉莉香膏,人人都订货到了明年。
月底她还应邀去了卓府为卓凭祖母寿礼表演了幻戏。
明法科放榜,游允明终于如愿以偿,开始潜心备考“出官试”,甘姐儿每日早午都将饭食端到他的门口。
总是荤素搭配的,变着花样的饭食。
有时托盘上还放上几枝清白茉莉或似火欲燃的石榴花。
——
端阳来临时,杨烟收到顺义钱庄跑堂小厮送来的一封信。
心脏砰砰跳着,她攀到树上才敢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抚触阅读。
她只见过冷玉笙写过的一个“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字。
是工整又飘逸的一笔行楷,运笔有些锋利,字形却端正,落笔又飞扬,矛盾着融于一体,一如他本人。
信中并未提及他忙了哪些事情,遇到什么困难,是不是累和疲惫,只絮絮叨叨说着一路翻山越岭见到的途中美景和趣事。
山中天气总是瞬息万变,一会儿飘来层云,一会儿遇到阵雨,一会儿雨过天晴,彩虹便挂在两座山峰之间,如在天空搭起一座长桥。
走到低洼处,要等到巳时才能见到太阳,而不到申时便落日了,阳光反而成了最珍贵的东西。
山中偶有群猴作乱,刚巧赶上两个帮派决斗,见一只强壮公猴又咬断了另一只独臂猴唯一的一条胳膊……
天气渐热,他们赤膊去溪谷中捉鱼,夜里便饮着槐花香茶烤鱼吃,别有一番风味。
还在一处山顶见到汩汩外涌的泉眼,流水清冽甘甜。
……
杨烟看着看着就笑了,他竟知她喜欢瞧各种光怪陆离的风景,带着她似也穿梭在群山间,一草一木的都流连过。
但读到最后一句,又笑不出来了。
-“一念好景一思君,一寸山河一寸心。”
她觉得心中有些酸胀,眸中有什么在摇晃着溢满。
口中的舌灿莲花,常常不如笔底的文字有力量。
再回头去读每一个字,仿佛都悦动着写信人的心迹。
浓烈的竟叫她有些难以承负。
她能想象这人是如何得瑟着写下每一个字,偏又故意不说自己在忙啥,叫她出去打听他的“光辉事迹”。
而他,就藏在信的字句里,一笔一划地拨动她心底的琴弦。
最后几个字——“殷殷盼复”,落款“韩泠”。
可她说了不给他写信。
杨烟将信笺藏入怀中,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
同一时间,是苏可久的十九岁生辰。
他领翰林院职务之初,日日兢兢熟悉人事,几乎忘了此事。近日又被授了江州通判,不久便要赴任江南,更是无心于此。
有人却给他记着。
寂桐一边哭一边在绣一个荷包,被母亲见着了,又忙得将荷包藏起来。
知女莫若母,萧夫人不用问也知她在自苦什么。
情郎一去江南,不知要走几年。
山长水远的,女子的一双秋水怕不是要望穿。
萧夫人便去找萧叶山,质问他怎的好容易钓着个金龟婿,为何不留在身边,也好跟大郎有个照应。
“夫人短浅。”萧叶山只敢这么回嘴,“男儿当图谋建立功业,江南正是功业所在。”
“我管你‘公业母业’!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闺女的终身大事你就不管了?”萧夫人伸手指上了他的鼻子。
“正因是终身大事,才得好好操办。哪家不得提前一年半载做打算,女儿必得风光出嫁。”萧叶山将夫人的手从鼻子上拿下来,握在自个儿手里。
“夫人,这小子现在毛都没有,你指望他如何养活寂桐?我想着过几年等他立一回功——”
他话没说完便被萧夫人打断了:“你等得了,你姑娘呢?你不是不知她的执拗性子,难不成叫她枯等几年,白白蹉跎大好青春?”
“ 万一,万一那苏毓在江南耐不了寂寞又觅她人,你姑娘得忧郁至死!”
“到时,你的如意算盘都得打空,还半子、半子,半个子儿可都落不了你手上!”
话糙理不糙。
人人皆知萧寂桐和苏毓有花钿情缘,若放苏毓自己跑出去几年,回头再成了断线的风筝——
那不仅女儿名声尽毁,他的筹谋也会落空。
“欸!”萧叶山拍了拍大腿,忍痛做出决定,“既然早晚都得成婚,不如赶紧将姑娘嫁了吧。”
——
于是苏可久在端阳节前又被老师叫到书房。
萧叶山送给他一个天大的生辰礼——要为他提前一年行冠礼赐字。
这礼物不容拒绝,苏可久跪在地上怔忡许久。
“此去江南,便是入了虎穴狼窝,凶险难料。为师也鞭长莫及,只能靠自己动脑转圜。从今入世,毓儿算是真正成人了。”萧叶山温然交代。
他拍了拍苏可久的肩膀:“不过毓儿莫怕,既有赵监察顶头在先,圣上又已秘密派高手暗中协助、保护你,定保你安全无虞。”
“此刻那人也该到了吧。”萧叶山手指动了动,算了算日子。
“老师,学生不怕,虽千万人吾亦往矣。”苏可久重重点了下头。
熟悉的誓言。
刚刚他的思绪又回到某个遥远的雨夜。
一个姑娘的披发剪影映在纸窗上,隔着窗户问他:“苏可久,你害怕吗?”
他回答她:
- “只要从的是自己的道,虽千万人,我亦往矣。”
-“你又怎知我一定是枚棋子,而不是下棋人?”
现在,棋局角力终于开始。
那日他在雨中问她:
-“若我将来入仕,哪天也被贬去天涯海角,你……会跟着我吗?”
她又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
-“若真遇着阴谋算计、艰难险阻,或真选了赵御史的孤勇之路,只要我还是自由身,定舍命陪君子。”
……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他已然入局,可那个说要陪他下棋的姑娘,却不在了。
——
端阳这日,在萧叶山数名下属门生和萧玉何的见证下,尚书老师亲手摘了苏可久发髻的青色系带,给他戴了玉冠。
苏可久低头长跪,眼泪悄悄涌了出来。
他在心中同父母对话:爹、娘,我成人了。
可惜父母没有见着这天。
“丰圃既毓草木,登高可以怀远。”萧叶山说着,提笔在小厮捧着的托盘纸上写了“怀远”二字。
展示给他看:“为师给你起字为‘怀远’,此‘怀’非伤怀,是叫你怀有远大抱负,目光也当放得长远。”
“今后,你也是‘苏怀远’。”
苏可久又磕了几个头:“铭谢老师赐字!”
萧叶山叫他起身,把别人都支走,才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去:
“既已成人,那离京前就把婚事办了吧,别叫寂桐痴痴等你。”
苏可久抬眸顿住:“老师,我……”
“你既已拾了花钿,还能反悔么?”萧叶山有些不悦了。
“不是。”苏可久连忙解释,“学生薪俸微薄,尚无力给萧姑娘一个家。”
萧叶山闻言才一笑:“为师不仅不要聘礼,还送你套外宅做嫁妆如何?”
苏可久的脸涨红了: “老师……学生不能要,既是男人,怎得成家还要老师托底帮衬,我想靠自己。”
萧叶山反而越看他越满意,倒有点儿骨气。
“你放心,为师不是要你入赘。朝中为官,面子总得有。先算你赁我的,以后每年还些,还清就好。”
又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语气亲切下来,郑重托付: “夫妇生活无须奢华,一蔬一饭足矣——只要你待她好。”
“谢……谢老师!”苏可久知道不能再推,又跪了下去,“我会照顾好她,一生一世唯她一人。”
“或许该改口了?”萧叶山又问。
“谢岳……谢谢父亲!”话到嘴边的“岳丈”不能叫出口,他既无父无母,这便是今后的仰仗。
他未满周岁尚不能牙牙学语时父亲便离世,几乎从不知道“父亲”是什么。
他终于道出了个从没叫过的称呼。
萧叶山受用地笑了。
因男方孤身一个,不需要两家纳彩问名什么的繁琐礼仪,在极快合过八字后婚礼便定在一个月后,苏可久动身赴任的四日前。
萧府第一回办喜事,登时忙碌了起来。
借贺喜之机拜访的官员更是络绎不绝。
苏可久只像个提线傀儡似的被拎来拎去,试衣,学礼节,接待拜访者,每日离开翰林院就要往萧家赶。
但至此萧寂桐被禁足在自己的小院中待嫁,他也没再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子。
可忽的有一天暮色黄昏时,萧玉何神神秘秘地避了人将他拽到家中后院,寂桐便从假山的遮掩中走出来。
“她说有顶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我拗不过她。”萧玉何无奈道。
“你们不妨一叙,我来给你们望风。”萧玉何揽了下苏可久胳膊,“但可不要干坏事!”
挤眉弄眼毫不正经地交代他。
见着未婚妻苏可久本就脸红,听到这个更是连耳朵也红了个透。
他随寂桐拐进假山搭出的小径里,昏昏光线下几乎看不清眼前姑娘的面庞。
但他知道,那是一张蒙了泪的脸。
大概因为很久没见了吧,苏可久也忘了有多久,从捡到花钿开始算,得有个把月了?
他一直是持礼的君子,萧叶山不提,他不敢去找她,怕担了轻薄的名声,叫老师又看扁了去。
非得逼着姑娘主动来见他。
“萧姑……寂桐,你怎么了?”他轻问,试探着抬手拭去她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捎云垂露,我见犹怜。
“苏毓,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寂桐抽噎着,第一次叫了他名字,“我只想问个明白。”
“没有,婚期已定。”苏可久摇了摇头,笑着否认。
“可你明明喜欢的是她,不是吗?”寂桐自己拿出帕子抹干净泪,目光一瞬冷定下来。
“你骗得我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