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秦大哥,你……也甘心于其中沉醉吧?”
杨烟突然了明白,他喜欢抱着少年时的遗憾一遍遍品尝。
就像诗仙李白一般,吟着“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还在一遍遍追求和碰壁。
像陶潜虽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却还在渴望着被请出山。
仿佛是刻在天性中的使命指引,男人的志向往往不是在庙堂就是在沙场,只要还有欲望,心火就不曾熄灭,真正悟道出世的能有几人?
即便超脱如她的师父涯夫子,也非尘心不染,否则为何还要回炉修道?
“但愿长醉不复醒。”秦听朝低声喃喃。
“修行是一生之事,人人都在修己道,总需要漫长时间来勘破,心无挂碍也就不是人生了。秦大哥,是我唐突了,不如饮了杯中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杨烟执杯敬他。
“谢了,不过这愁乃我一人之愁,小兄弟又何愁之有?毕竟你能耐大到都得了皇后懿旨?”
秦听朝举杯饮尽,边夹菜边若无其事地问,语气中些微带了些埋怨。
若他早知这人背着皇室旨意,便万万不会带她出这风头,惹得整个行当背了个大包袱。
“秦大哥,请谅解我的私心。”杨烟听出弦外之音,连忙和盘托出。
“我本无意现在便经营香药,上次烟雨台表演幻戏后便被皇后召见入宫献艺,又命我制香,实在不得不做。旨意今天本不该拿出来的,只是看入行规矩太多,怕之后行内人给我使绊子,才不得不绑得大家上了一条船。”
“我一贯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破除阴谋的计策,想来想去也只能选择挑明,只求心无愧,不怕有后灾。”
“的确是我小瞧你了。”秦听朝苦笑道,“你若是个男人,也定是个人物。”
“这不我也不是个男人么?一介下九流跑江湖的,秦大哥不嫌我腌臜世俗,帮我出面介绍入商会,同我一桌吃饭,真是我的荣幸。”
杨烟连忙换上谄媚笑脸,拍马屁信手拈来,又向秦听朝举杯敬酒。
二人你来我往又对饮一晌,细细品了山海楼的菜色,杨烟直叹不愧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楼。
“小兄弟,我还是得提醒一句,你今天玩这一出,就不怕日后他们再因嫉妒排挤你?若是众人联合起来,恐怕你也将无立锥之地。”
秦听朝道出心中之远忧,面前这姑娘不按套路出牌,怕今后还会惹来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杨烟无所谓道:“这些年我遇到的麻烦可太多了,得出的经验呢,就是先把眼下过了,然后边向前走边应付以后喽。万一明天小命就没了呢?想太多可无益。”
“这是杨氏兵法第五计——专注当下,知行合一。”
“啥玩意儿?”秦听朝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了?
“没啥,就是自己给自己说着玩儿的。”杨烟吐了下舌头,掩饰了下面上的尴尬。
“别说,我倒真挺佩服你的,竟敢当面揭刘万里的短,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不派人揍你一顿算你走运。”
秦听朝又想起一茬。
“这不有秦大哥保我么,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嘿嘿,谁让他瞧不上我呢?书上说,与地位高的人博弈,要的就是不卑不亢。伏低有什么用,低到尘埃里,人家更看不上。”
“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怎好意思折了行老的颜面打我一个弱者?这行总归你抄我我抄你的,又不是什么原则大事。”
杨烟从一盘蒸鸡上薅了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况我给他们送钱送香方了不是?又接了官府科索。经商以信为重,他们既得了好处,总要放我一马。虽说生意场如战场,但商人总归重利,即使杀人也不屑于用武力吧,又不是混江湖的,喜欢舞刀弄棒。即便以后找麻烦,也不过让我损些利益。”
“而钱财都乃身外之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我才不在意——对,这也叫‘无为’。”
秦听朝见她虽然讲了一堆大道理,仍在专注啃鸡腿。
吃了一手一嘴油,却是真的丝毫不存忐忑忧虑,当真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精神也跟着松快许多,常年累月纠缠在心中无人可诉的苦闷竟慢慢消解了。
即使亲密如妻子,他总要腾出诸多心力去安抚照顾她的各种情绪,也是无法向她全然坦诚自我的。
秦听朝几乎未假思索便从怀中掏出一方瓷白色绣彩蝶帕子 ,欲擦掉杨烟嘴角的油脂。
可还未触及到她,杨烟手里没啃完的鸡骨头突然“啪”地掉到了地上。
只见她连忙拿白色衣袖揩了揩嘴,迅速弯腰撅着屁股爬到桌底下摸索着捡骨头去了。
秦听朝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才缓缓收回,嘴角泛笑地等着桌下的人爬上来。
而杨烟躬身在桌底偷偷做了个哭丧脸,心道刚刚可真是凶险,得亏她反应快,非礼可勿碰。
要是被穆闻潇知道她敢碰了秦听朝的私人物件,非把她逮住扒皮不可。
然后假模假式地坐起身,把沾了土的鸡腿往旁边一放,又朝秦听朝抱了抱拳:
“秦大哥,不,姐夫,自打来了京城,我得穆姐姐和你帮助许多,都是雪中送炭的恩义,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让姐姐来找我。我虽用处不一定多大,但绝对是个讲江湖义气的。”
“今后我搬到你们巷子里,还要麻烦你们多照顾提携,姐姐今后想要什么香药香露的,随便来拿就成,千万别跟我客气。”
得,刚用完人就变脸,“大哥”又变“姐夫”了。
秦听朝只轻声笑了笑,却没出声回应她。
“天儿也不早了,如此在下就不再耽误姐夫时间了。下午我就去商税院登记铺子,然后去取香料,这几日就把铺子开办起来。”
杨烟说完便去结了账,潦草地结束了这顿饭,邀着秦听朝出了山海楼,却没再上他的马车。
道了告辞后她便抱着箱子去了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