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这厢一道烹羊肉,一道酸甜鱼脯,一道粉蒸肉,一道酥饼,一道拌合菜,小厨房又摆了几样宫廷小菜,小火炉温着酒酿,申时刚过,玄光殿里一桌佳肴已迅速摆了起来。
“我才刚提一嘴,这么快就好了?”杨烟差点惊掉下巴。
“楚辞自然知道我总要邀你吃最后这顿饭的。”
冷玉笙倒一点不稀奇,他有楚辞,比多少婢女都好使。
杨烟迫不及待地上了桌子,发现只有她和冷玉笙两人,连顾十年也消失了踪影。
“怎么不叫楚大哥楚二哥一起来?两个人吃多浪费?”
她拿起筷子,点了点桌子,有些疑惑。
“你是叫他们来听你讲故事,还是来和你拼酒?”冷玉笙阴阳怪气地问,“你想得美,本王偏不让。”
“您想得也太多了吧。我这种身份都能跟您一桌子吃饭,他们凭什么不能?”
杨烟撇了撇嘴,但这也确实不是她的地盘。
“这顿饭不一样,下次见你又要很久以后,我不想还要把你分给他们。”
冷玉笙握住了她的手:“等以后你跟了我,我准让你们天天一桌子喝酒喝个够。”
杨烟见他语气真诚,倒从未见过这样柔和的小王爷,只道: “行行,您说了算,行了吧。”
“等我出了宫,看你还管得着么……”
杨烟转而嘀咕一声,却被冷玉笙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你是想多了,等本王出了宫,不会让你离了我的眼。”
冷玉笙眯眼笑道,故意歪曲她的意思。
而杨烟却根本没接他的茬,已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尝尝这个,你不是喜欢肉酥饼?本王托顾十年好容易问着个会做这个的御厨。你要不来,过几天我也就差楚辞给你送过去了。”
冷玉笙献宝似的夹起一块酥饼给她。
“这您也记得?”杨烟直接用手提了起来,尝了一口,“馅很香,虽然没有油浸的酥皮掉渣,不过已经很好吃了。”
还是很给面子地夸了一下,心里又疑惑他到底是有多闲,还是总是惦记着她,才各种打算着好玩意儿给她。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冷玉笙又重复了一次,“所以,不该说的,我不想听到的,你最好别说给我听。”
“我哪知道您不喜欢听什么。”
杨烟把剩下的饼一口吞进嘴里,又舔了舔手指。
“比如,苏毓。”冷玉笙以手指敲了敲桌子。
杨烟猛地一噎,慌忙找水,冷玉笙轻笑着递过来一个杯子。
她接过痛饮一大口,竟不是水而是一杯烈酒。
酥饼倒是顺下了肚子,杨烟的眼泪却是都给呛了出来:“我哪里又招惹您了?这么会使坏主意?”
“叫你骗我滴酒不沾!”
冷玉笙却乐得不行,他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欢逗弄她,看她出丑就幸灾乐祸。
“再说,我兄长更没招您惹您,人家踏踏实实学他的经义,考他的试,又没碍着您的道。”
杨烟脸色沉了下来,把手中杯子一推:“您也太小瞧我了,给我换碗来。”
“什么习气?这杯子够你用了,又给本王往沟里带。”冷玉笙正色道,“说正事吧。”
杨烟又斟了一杯酒给冷玉笙,觍着脸看着他喝下了肚,才慢慢说:
“殿下,我前几日在京郊文冠庙遇到一位同乡,他说‘我们从那时挺过来的,什么都不怕了’。虽然我和他都没有去过战场,但也都是朔北之战的亲历者,战争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生死不过眨眼之事。”
“我们侥幸活下来了,许多人的生命却都定格在了过去。正因为看过这么多生死,即使苟且偷生也并未觉得有多开心。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过去的我,对生死毫无认知的、纯粹欢乐的我的确死去了。斯人已逝,又何必再追问前生?”
“屁话!你这说了等于没说么。” 冷玉笙本耐心地听着,此刻却几乎要把酒杯捏碎。
早知道还是一堆废话,就该给她赶紧扔出宫去。
“你到底怎样才能摘了面具,露出真面目来?”他无奈追问。
他见过她极美的样子,比如元夜观灯时的红衣精灵,游水时的水中人鱼,听过她唱忧伤的歌谣,他却无法触及她的这一面。
“我哪有什么面具。”杨烟见冷玉笙真的发了怒,连忙辩解。
“但我想知道你的过去,你是谁,你的家人是谁,想要了解全部的、完整的你。你也不要再称‘您’了,听着不够亲近。”
冷玉笙自顾自喝了杯酒,眼中泛上些许惆怅,幽怨道:“可你总在拒绝我。”
“那你也别再称‘本王’可以吗?”杨烟试探。
“当然可以。”冷玉笙又斟酒与杨烟碰杯,“我本来就不爱叫自己这玩意儿。”
“那一言为定。”杨烟笑着噙了杯子,啜了口酒,放下酒杯眼睛里却漫上泪意。
她终于决定问些什么,解了心底长久的执念和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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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我说我在庵庙里修过佛吗?其实父母是为了庇护我将我送到庵里,结果胡人入城后还是被盯上了。他们来捉我时,师太和师姐们为了护我,全被屠戮。 ”
“我的父母死了,师太师姐们死了,可殿下,你告诉我,我该恨谁呢?”杨烟问冷玉笙。
“是恨入侵的辽人吗?而人人都说刺史叛国,我该恨他吗?但他手下没兵啊。你知道他有多难吗?”杨烟还是想为父亲辩驳几句,却又不想在冷玉笙面前泄了底,还是转移了话题。
“还是恨连国家防线都守不住的镇北军?那时,你们在哪里呢?”杨烟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
“不是守护国土子民吗?定州只有上千士兵抵御数万胡人,他们三天三夜苦战时,最后二十几人城墙自刎时,你们又在哪里?”
她往冷玉笙面前的碟子里又夹了些肉食。
“我们……”
冷玉笙回忆起四年前腊月,他随舅舅刚刚出征平定蒙古部落叛乱,班师回颖谷关途中便接到定州城破的军报。而他们一路西行,只看到一座座被屠戮殆尽的空城……然后是一年半却似无休无止的战斗,他不记得杀了多少西辽兵将,却记得镇北军牺牲了五万将士,尽是累累的白骨和血泪。
而面对杨烟的质问,他竟无言以对。
在百姓需要军队庇护时,他们内部出了奸细,到底是缺席的,是有罪的。
杨烟见他避而不答,突然很想笑。
她鼓起勇气又问:“或者——恨故意削弱边防,引异族入关的吴雍?还是恨对此听之任之的君王——”
“住口!”冷玉笙手中的杯子“嘭”地被捏碎了,瓷片划伤了他的手指,血瞬间冒了出来。
杨烟笑了,她似乎从冷玉笙的态度里印证了某种猜测,但这或许已是他的底线。
她却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
毕竟,他姓韩,不是真的姓冷。
“我可能有点醉了。”杨烟收敛了情绪,也不管冷玉笙瞬间铁青的脸色,自顾自地从袖中翻出东西给他处理伤口。
“殿下,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过去吗?可那些过去,就是混合着无数死亡、分离和血泪。”
她用纱布蘸酒擦走咧开伤处残留的细小碎片,但终归“十指连心”,酒过之处泛起的疼痛还是让男人皱了皱眉。
那就让他疼一些吧,杨烟并未减轻力道。
洗过伤口,她边拿纱布抹了伤药缠裹边道: “为了救我,师太将我藏在佛像下面。而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别怕,向前走,也别回头’。”
“这句话我记了这么多年。殿下,你说,我背着这么多条人命在活着,我还能回头看吗?”
她将纱布打了个结,才将冷玉笙的手放下。
“所以我谁也不恨,只想要向前走。”
冷玉笙瞧了瞧被纱布包裹起的右手,是握剑的、搭弓的这只手,他有多久没有回顾过去了?
见多了战场的生死,他已极少去伤怀,想来也是“背负太沉重而无法回头”了。
“不说这个了。”他昂起的气焰消了下去,叹了口气又饮了一杯酒,放弃了对杨烟身世的征询。
“但你究竟是谁,我早晚会知道。”
还是不死心地补了一句。
“那就看你有多早晚了。”杨烟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豆芽菜。
无所谓的样子却叫冷玉笙心内急得痒痒,后知后觉地品出些中计的意味。
明明他不是能被别人带着走的人,却陷入了她给他挖的陷阱里。
她在他这里,又赢了一局。